黄逸梵一旦想要改变和张爱玲的僵局,她就开始着手行动。
要将一块千年寒冰化开是什么样的体会呢?她是怀着扫除万难的壮志来到百丈寒原中的,她带着怀柔的火种,烘烤融解脚下的冷冰,看着雪白硬透的冰慢慢溶出纯净的泪水来,她因此又提升了信心,更加卖力地煽动手中的火焰,臆想冰层化开后,这块地方将树木葱茏,花香袅袅。然而眼前的冰原足有几十丈的厚度,她的火种抵不过冰透的冷,那火花在跳跃中嘶鸣,挣扎,太冷了,它的温度暖和不了庞大的坚硬。
火光终于熄灭了,一缕黯然神伤的青烟飘在冰原上空,随风乱卷,很快它就渗透进青色的天空,再想觅到它的踪迹,只有向记忆或者梦境伸手。
自从张爱玲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冷漠后,黄逸梵觉得有必要和她好好沟通交流,她请张爱玲喝下午茶,在小圆桌旁吃着蛋糕,黄逸梵闲谈了两句,便把话题引到张爱玲身上:“我看你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这时,她已察觉到张爱玲异于常人的冷漠,把心门用三道封条闭得紧紧实实,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她也不想出去,狠狠隔断了一个世界的喧嚣。就连身为母亲的她也不能例外,半只脚进了门又被无情地轰赶出去,她站在门外干着急。
这样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见张爱玲没有丝毫反应,黄逸梵觉得拉不下脸,好像她光说不做,腰不疼似的,她自言自语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还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她又何尝不着急呢,唯一的女儿的婚姻大事,她挑拣着,操着心,尽管也知道这时自己是一点主也做不了的。
黄逸梵在一边火急火燎的,张爱玲却自觉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现在的风向标早已发生了变化,她站在了上风,侥幸取胜也算是胜券在握了。
不要说张爱玲的冷淡,黄逸梵也觉得这样的谈话起不到任何作用,这时她终于六神无主起来,与女儿僵硬的关系搅得她好不心烦。她希望全方位解读女儿情绪,面面俱到,好弥补以往不在她身边造成的缺憾。现在每次和张爱玲说话,她都想着法子小心翼翼,张爱玲要是肯多和她说两句体己话,她就先欣喜若狂起来,像在路上莫名地捡到难得的宝贝。
只是张爱玲待她算不上冷漠,那客气更像是天边的卷云,勾勾转转,薄透了的,叫人一眼能看穿它身后深蓝色的疏离。
黄逸梵无法可想,只好另觅沟通渠道,她特意买了一枚别针送给张爱玲,是“白色珐蓝跑狗”,在张爱玲眼里,幼稚得像是小女生的爱好。张爱玲婉言拒绝了这只别针,黄逸梵叫她自己去换,张爱玲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和黄逸梵的眼光迥然不同。
黄逸梵也没说什么,换作以前肯定一顿唠叨,那么奇形怪状的耳饰,她希望女儿的英伦式的淑女风范在奇装异服中渐渐落空了。
闲暇得空时,她邀请张爱玲喝了几次下午茶。晚上应酬比较多,她很少和张爱玲共用晚餐,休闲的午后时光,是她难得与张爱玲谈心聊天的机会。黄逸梵抓住时机,每次都冲一杯瑞士货的奶粉,据说十分滋补,又开冰箱拿出精致的糕点来装碟子。
美食和滋补品似乎是联络感情最适用的工具,然而未必全都有用。她们的谈话通常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剃头担子一头热,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黄逸梵问得比较多,张爱玲听得漫不经心,这样的情况在偶尔相聚的晚餐时也会发生,黄逸梵总是十分生气:“我讲的话你总归是没有兴趣听的。”
一种控制不了事态发展的无力感席卷了黄逸梵全身,很多时候世事就像火焰,你希望它慢热浅燃,它们就不温不火释放光热。在你身旁,给你零星的温度,噼啪四溅的火星也能偶尔驱散心头的寂寞,你看见了也不会想要掸开它或者躲避。它也就在那边温温吞吞的,互不相干,也不会离得太远。待你觉得有些寒意,捡来许多柴禾,讨好似的将之堆成高高的柴垛,那火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挤迫,渺小的光焰勉强跳动几下,你就会惊异于它居然这么快就熄灭了。
凡事欲速则不达,黄逸梵对于张爱玲的心情,大概总想尽快解除隔阂为好,张爱玲却坐在冰窟中,她需要慢火开化,太过于热情,反而使她怀疑对方的居心。毕竟她现在已经在上海文坛上闯出了点名气,谁知道那些想要接近她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思,包括黄逸梵,她的改变,也许只是想沾沾自己的名气呢?
张爱玲的怀疑在她自己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那时候她和桑弧的感情发展得不错,亲自操刀替桑弧写了个剧本《不了情》,并在黄逸梵出国前制作完成。正式上演那天,张茂渊和张爱玲陪着黄逸梵去电影院观看,出乎张爱玲的意料,向来以完美主义著称的黄逸梵,竟然破天荒地给影片以隆重的赞誉。她相当满意张爱玲的剧本,这让张爱玲觉得既好笑又不可思议,因为黄逸梵以前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指她谈恋爱的经验),光靠幻想是不行的。”
黄逸梵也总是和别人说起:“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她精彩纷呈的人生的确够写一本洋洋洒洒的书,但是张爱玲不愿意给她写,在她心里,黄逸梵还是顶着神圣的光环,就算她手里的笔把周围的亲戚鞭笞了一遍,她还是不忍用刀笔完整清楚地剖开母亲,**裸地向世人展现她偶尔为之的残忍。
张爱玲这时候想到了黄逸梵:“她也变得跟一般的父母没两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和黄逸梵一模一样地挑剔着。赞美来得太迟,令人产生不真实的眩晕感,而在这之前,她们之间的交流总像是硬邦邦的暗箭,在各自的心上默默扎得血肉模糊。
黄逸梵这么多年施加的压力,让张爱玲在此刻才觉得骤然一松,肩膀卸掉了巨大的包袱,说不清楚地痛并快乐着。这时候张爱玲也学会不在乎黄逸梵的看法,盛名像潮水直劈而来,她也不知道在这潮浪中如何是好。
张爱玲到了三十岁的时候,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这部片子讲述的是吉美从小被父亲培养着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好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变成了精神病,赢了一局,沿着看台一路攀着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张爱玲哭得呼哧呼哧,几乎嚎啕起来。
那时的黄逸梵大概不会再有机会体察得到张爱玲的心情了,是在亲爱的人面前扬眉吐气,终于获得认可的心情,但是经过千里跋涉,一路荆棘,到了眼前,反而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只剩下强烈的痛苦和遗憾,谁说那不是极度欢喜后的落寞呢?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以后的几十年,黄逸梵和张爱玲一个据守英国,一个常住美国,天各一方,音讯稀少寥落,都无法深究彼此的想法,也没有再见过面。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家里的气氛有了些微变化,改变来自黄逸梵,她在很多熟人或生人面前称呼张爱玲为小瑛(张爱玲的小名),亲昵热络的口吻,以示她和张爱玲与众不同的关系。叫她小名还有个好处,张爱玲是她的女儿,她虽然没有从小看着长大,但张爱玲还是她的,血浓于水。终于有一天她肯褪下了华丽的羽衣,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张爱玲的母亲了。
这以后,张爱玲在一次午睡中,腿不小心被汤婆子烫了个泡,醒过来发现脚踝肿得像鸡蛋一样,这个泡直到灌了脓还没好。黄逸梵知道后,亲自拿把小剪刀处理了伤口,冰硬的剪刀轻轻剪掉破裂的皮肤,拿剪子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连一向熟识的人都感到很惊讶,打趣她何时变得如此耐心温柔,简直判若两人。
黄逸梵微笑着面对调侃,没有作声,此刻的张爱玲亦是微笑着默不作声,她能感到黄逸梵微冷的指尖缓缓擦过皮肤,指尖上跳着一小簇不安与羞涩,但她就是定着心,不动心。
消完毒后的黄逸梵一抬眸,就见到张爱玲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是难过的,就此别过头去,不再看女儿冷漠的眉眼。
那个时候,黄逸梵是有点懂了张爱玲的疏漠了,不过一切为时已晚,张爱玲自遭受一连串的情感打击以来,早已经失去爱的能力。黄逸梵虽然有补救的想法,但滴水救不了旺火。张爱玲把自己打造得分外无情,她已是彻底萎谢了的。
黄逸梵的好意遭到一次又一次漠视后,**也渐渐冷却下来。她的天性是为了张爱玲才稍作改动的,她匆忙的脚步是为了出色的女儿才肯停留的。如今张爱玲并不愿谅解她,她也就收起古道热心肠,转而又要去做自由的风了。
自由也是需要选择,黄逸梵先是开玩笑说要去西湖边跟亲戚家的一个老小姐出家,晨钟暮鼓,斩断尘缘。后来又改了主意,决定去英国长住现实些。她提早整理好行李搬去最豪华的饭店,张爱玲说她“也像是在赌气”。
临出发前,黄逸梵约了张子静出来见面吃饭。彼时张子静已经大学毕业,在一所小学里做语文老师,他的性子仍是羞怯懦弱。吃饭的时候,黄逸梵一直注意他的饭量和爱吃的菜是否符合营养学,并教导他应当怎样对待上司和同事。胆小的张子静战战兢兢地回答她的问题,唯唯诺诺听着她的教导,把不喜欢的菜当药物一样硬吞下去。
分别时,张子静鼓起勇气劝黄逸梵在上海定居,找一座房子和姐姐一同居住,他觉得以后从无锡回上海也有个落脚点。黄逸梵淡淡地打断他的话题:“上海的环境太脏,我住不惯,还是国外比较干净,不打算回来定居了。”
她自由地选择生活的定调,不媚俗,不类同,不迎合,行走之间自有出尘的叛逆。这世间几乎少有什么能束缚她的行迹,张子静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擅长把握一切能自作主张的她,从来都来去潇洒,片叶不留,这也是黄逸梵人生中最具个性的一部分。
与张子静告别完,黄逸梵又把张爱玲叫到跟前,她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桌子上另搁了一小摊珠宝,还有几枚未镶的蓝宝石,叫张爱玲拣了一份,剩下的让她转交给张子静。
黄逸梵走后,张爱玲把一小包宝石交给了张子静,在贫困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张子静看到这笔意外财富,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份小幸运,也算是黄逸梵灵光一闪的爱体现,不能不说是有些凉薄的,因为从来没有互相靠近过,所以吉光片羽的爱才让张子静欣喜如此。
对于张子静来说,黄逸梵首先是个很特别的存在,然后才是他的母亲。对于张爱玲来说,黄逸梵是海外各国的代名词,和她一样是众人眼里的蓬莱仙境,飘飘渺渺,变幻莫测。
谁都不是谁最牵挂的那个,也许会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想到过要做彼此的树和藤,安安静静,纠缠一世。但那树一心向往高天上流云的风姿,而藤,攀爬的能力远逊于树如风的生发。
哪怕是最真实的感情,也会在生活中露出最冷酷的面貌。
张爱玲得到的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寸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吊在小金链子上,在卷发窝里晃来**去很少看得见。
她留了一年也没戴过一次,终于决定要把它变卖掉,其实那时她并不缺钱,不知道怎的,看到这副耳环,总让她想起母亲和弟弟,觉得有些难受。
耳环卖的价钱还不错,因为典当铺里的伙计看出张爱玲并不是很想卖掉耳环。
相伴终生的愿望还是破灭掉的,也不是不曾努力过,挽回过,拯救过,赎取过。同样睥睨尘世的人,面对命运的不可捉摸,也不得不屈起尊贵的膝盖,道一声甘愿臣服。与其说她们的离别是最后必然的定局,不如说她们都选择了一种自我保护,以绝对安全的距离,把最美的形象,深深种植于彼此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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