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烈焰,一半寒冰

有一种美味的食物叫做火焰冰激凌,在软嫩的香蕉上摆一个口味浓郁的冰激凌球,一起置于洒了食用油的铁板上,待食客们屏气凝神,举起手机对着即将开场的震撼画面时,大厨不慌不忙地点起火来。

顿时,一股橘色的火焰挟着千军万马的热量扑面而来,火焰在空中席卷,与冰冷的空气再三纠缠,像贪婪的蛇信吸取空气中的水分,再将饱含的热能尽力吐哺。它没有其他的目的,以这样吓人的形态出现也不是为了吸引旁观者的注意。它只是专心致志做一件事,试图用剧烈的热融化它身下那颗静置的冰激凌。

你、我、他的命运,也往往如同这种冰激凌一样,置身于水深火热两重天中。火焰的那一重,是天寒地冻中跃动的欣喜,在雪白冰冷的惨淡里劈出一线热,那线热只依照预先设计好的路线婉转蛇行,它只温暖拥有它的人,其余的人,是苦是乐,是冷是暖和它都没有关系。

而寒冰,在这方冻结实的天地中愈发的坚硬冰冷,手握住它的人难免想要靠近发光发热的源头。只是距离隔得太远,在伸手乞讨的瞬间,说出去的话硬邦邦地上了冻,掉落在地,叮铃一声,留下一个惘然的哀叹。

黄逸梵的生活燃烧得正热烈,她的足迹踏遍了欧洲每个角落,一步一个烙印,给人生结结实实烙下华彩的印痕。

从法国巴黎出发,她辗转于欧洲列国之间,在千湖之国的芬兰,黄逸梵渡过一个美妙的假期。

芬兰的森林阔而密,如巨人般的树木像支支利剑直插云霄。她与张茂渊并身而行,也不是特意为了什么要交流说话,只想在郁郁葱葱的森里安静散步,听三寸小脚碾过地上厚铺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快乐的声音。

有时候,她也会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船上,船就系在河岸上。她拿着画笔描摹精致的天空美景,划船的芬兰小伙起先还为了能引起她的注意故意制造话题与她攀谈。及至柔软惬心的景色在她的画笔下渐渐成形,小伙子也就闭上了嘴,完全被吸引于她的创作中。

离开了绿色的芬兰,她又去了爱尔兰、荷兰、比利时。爱尔兰浪漫的诗赋令她浸润在野蔷薇般的情愫中,给她增添了迷蒙柔婉的风姿。荷兰的郁金香盛开了,浓红艳紫里,黄逸梵闲闲坐着。她手搭凉棚,望着像火焰一样燃烧到天际的花丛笑得风情嫣然,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花衬托了人的风流,还是人增添了花的艳丽。

张爱玲曾对自己今后的生活这样构想着:“我要比林语堂还要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她最想做的就是和黄逸梵一样,去英国深造。总之,张爱玲的理想与黄逸梵的生活不谋而合,同样力求把人生经营得多姿多彩,韵味无穷。

黄逸梵不辜负那些为她喝彩的人的期望,她的三寸金莲踏上了阿尔卑斯山脉。在这里她做了一个惊世震俗的决定,要从这里的滑雪场一跃而下,与巍巍群山同行,慑服高山,登顶别人眼中的不可思议。

被滑雪人誉为世界十大滑雪场地之一的维毕尔滑雪场,是她要征服的对象。这个一流的滑雪场地处于高大险峻的策马特和白朗峰之间,两旁林木稀疏,视野广阔。滑雪道自然成形,终年沉积厚雪,适合新手练习。

黄逸梵和张茂渊戴上厚厚的滑雪镜,全身包裹严密,就连手部和膝盖也做了很好的防护。她们都是第一次滑雪,滑雪教练不敢让她们滑得多远,只让她们在眼皮子底下做些基本的滑雪动作。张茂渊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师的要求,拿着滑雪杆在原地来来回回地练习,滑雪的人自她身旁飞快地窜过,划出一道雪霰子,珠帘一样盖在空中又软软地拍在她身上。她觉得乐趣无穷,拉拉身边的黄逸梵,示意她看别人精彩的动作。

黄逸梵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拿起滑雪杆,小心翼翼又步步坚定地朝雪道的下方滑去。张茂渊看了,大觉刺激,既担心又羡慕,她犹豫了会儿,终于也脱离教练的视线,顺着黄逸梵离开的方向滑去。

教练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她们身后响起,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张茂渊滑雪技巧显然不如黄逸梵娴熟,一只脚才踏进滑雪的门槛,这样冒冒失失地滑雪简直是在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而黄逸梵呢,虽然滑雪技术比张茂渊好些,可是在她穿雪地靴的时候,教练已经注意到她那双打眼的小脚。他从来没听过中国女子有裹脚的陋习,只当她的脚天生失常,这样的小脚是无法有力准确地控制脚下的滑雪板的。

果然,姑嫂两人不多久就纷纷摔在滑雪道上,她们咕咕笑着,并不害怕,人群从她们身边滑过,有人停下来伸手将他们搀扶起来,递上善意的关心。黄逸梵拍干净身上的雪花,深吸口气,拒绝张茂渊想要回头的提议,再次拿起滑雪杆顺着雪道滑了下去。

几次尝试后,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脚下的滑雪板,她灵活轻巧的身姿像尾灵动的游鱼,在满山遍野的白雪中划出雪色的浪花。

阿尔卑斯群山中,这个身材纤细的女子,裹着一层薄薄的风雪,精灵一样飞翔在起起伏伏的群山之间。山峦在她脚下起伏出浑圆饱满的曲线,天地似巨大的穹庐,在她身边扩张成浑然一体的背景。张茂渊的身影在背景中起先是模糊的一大块,然后缩略成小小的一点,最后消失在黄逸梵的视野之中。

风呼啸着从她的耳边掠过,黄逸梵的身体和心灵都在自由地飞。她手中的滑雪杖仿佛成了指挥命运的权杖,而她就站在命运女神的掌心中,以傲视众生的凌然之态审视着一切。

她是自己的主宰,她知道。

幸运之神也总是偏爱自强不息的人,从阿尔卑斯滑雪场里回来的黄逸梵,小脚在欧洲大陆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巴黎。

在这里,她遇见了文学大家——胡适。

和那个时代所有锋芒毕露的才子一样,胡适跌宕起伏的一生始终为后人津津乐道。后人评论他“为家事忙,为国事忙,为情事忙”。他在命运中颠沛流离,一身才学,满腹经纶,对爱情、对人生、对事业都有深刻的体悟。

他也是那个时代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的人。

两个潇洒的人碰在一起,爱情之火没有被点燃,友谊之花开得姹紫嫣红。

黄逸梵经人引荐和胡适交上了朋友。彼时,胡适正在巴黎游学,他时常奔波于大西洋两岸,作风上既有中国男人的细腻隐忍,也有外国绅士的达观开朗,很受女人们的欢迎。

胡适喜欢打牌,黄逸梵是他牌桌上的宾客。他们打起牌来往往不分昼夜,不到兴尽时决不肯轻易收手。关于胡适打牌的趣闻,曾流传过他留学时记录的日记,仔细留意读去,我们就能一窥胡适牌瘾之重。

7月4日

新开这本日记本,也为了督促自己下个学期多下些苦功。先要读完手边的莎士比亚的《亨利八世》

……

7月13日

打牌

7月14日

打牌

7月15日

打牌

7月16日

打牌

一个月倒有半个月消磨在牌桌上,胡适忍不住自我反省,拿出孔子“吾日三省吾身”的话来调侃自己。

黄逸梵愿意和这样风趣的“瘾君子”交往,几个人在牌桌上厮杀得尽兴。胡适满肚子学问,说起笑话来也文绉绉,不带半点猥琐粗鄙。和他在一起打牌,黄逸梵觉得自己像块干燥的海绵,谈笑风生间吸取了文**华,她洗了个酣畅的文字澡。

黄逸梵就是这样,她打牌不全为了消磨时间,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她没有走过,她的时间本可以用在外出旅游采风上。但她小时候因为只念过私塾,学的也都是旧文化旧知识,她最向往新式学堂,向往现代白话文字串连起来的新生活。和胡适这些文人交往,她的“新学堂”梦算是圆了一半。她人是旧式家庭的出身,可她的心从来没有陈旧发霉过。

特异独行的女人总会引起男人的注意,更何况黄逸梵确实不同凡响。几场牌打下来,胡适注意到了牌桌上这位美丽的“张夫人”。在他眼里,黄逸梵是个不太爱作声的人,眉目间总盘桓着烟笼薄纱一样的愁绪。她的长相和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是她纤弱的身材,淡然的气质却总能让人将两人联想到一处。

几次交谈过后,胡适又否定了黄逸梵外貌给人的印象。她看起来并不像外在那样柔弱无力,反而在漆黑的大眼睛中,不时泛起坚韧有力的光彩。

这不是庸俗的女人,胡适给她下了个妥帖的注脚,黄逸梵因此成为胡适好友名单中的一个。两人关系好到什么地步呢?据说后来张爱玲去拜访胡适,还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才得以同他见的面。

当时留学生圈子中除了不定时举行茶座会,还流行举办各种联谊活动。而举办这些活动的目的,就是用来热络留学生彼此的感情。黄逸梵也曾多次随张茂渊参加这样的舞会。

在舞会场上,她是大家眼里神秘**玫瑰一样的美人儿。

每次参加舞会,她的装扮总是全场瞩目的焦点。有时她穿着一袭旗袍,黄逸梵略带混血儿模样的气质原本并不适合穿旗袍,可她偏偏巧思妙用,中西合璧。高至耳垂的元宝领削去了颌骨,雕刻出尖尖瓜子脸的形状,黄逸梵本来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现在被她井然有序盘在脑后,两边挑下些发丝,行动起来垂逸飘洒。盘花的纽扣自修长的颈子一路延下,在微微凸起的胸口打住,用一枚别致的梅花水晶装饰出古典盎然的气韵。她腰身纤细,长身的旗袍恰好衬托她亭亭玉立的身姿。

不说话光坐着,就让人觉得那是幅玄妙的美人图。

黄逸梵的眼睛越过众人的头顶,淡然自若地接受男男女女们目光中的惊艳与羡慕。她知道自己很美,也很受人欢迎,这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但她不满足只做一个漂亮的花瓶。

她内外兼修,意愿从内到外闪闪发光。

在这群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挖掘成一条水渠,有源源不断地活力源泉汩汩淌来。她脱下一身干涸的泥土,重新找回绽出新芽的季节。

她是幸运的,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行走的道路,到外国来走了一遭,原本走进了死胡同的人生豁然开朗,给她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重生感。这里的空气、可爱的人、文化、建筑乃至一切都是她心的归属。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前生就是在这里生活的,要不然为何自己会适应得如此之快,生活得如鱼得水,好不滋润。

黄逸梵的西方之旅光彩照人,她是如此喜乐,浸在其中尽情呼吸,这是属于她传奇的一部分,注定要大放光彩,永恒无俦。

镜头缓慢地切换至张家老宅,那里的气氛又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的鸦片味熏人欲睡,厚重的窗帘拉起,隔出一个阴暗萎靡的空间。张廷重抽了一管又一管大烟,他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日渐颓废的脸庞在鸦片的侵蚀中耷拉下来。

他又做了几回相同的梦,梦里都是妻子黄逸梵的身影,花前月下,轩窗小炉旁,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最初,连梦都带着依依不舍的味道。张廷重怕醒过来的一瞬,只要清醒了,梦里的人就离他远去了,这时所有的感情都拧在一起重压着胸膛,他对妻子,竟有了这样秘不可宣的爱恋。他只有不断地抽大烟,用昏昏沉沉的梦境来拉近两个人天南海北的距离,这是他逃避现实的唯一方法。

张廷重在烟榻上醉生梦死着,他的姨太太老八一声不吭在一旁伺候着他,这个女人心里的怒火掀起了三尺巨浪。来这个家时间也不算短了,而且还是张廷重唯一的姨太太,她却独自住在楼下阴暗杂乱的大房间里,头顶那间属于黄逸梵的卧室始终空着,她从来没有踏进去过一步。

被称为老八的姨太太上过学堂,念的是和黄逸梵一样不合时宜的古书,闲暇时她教自己的侄儿读“池中鱼,游来又游去”。侄儿只要稍有差池,她就用鞋底抽打他,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一张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

或许是张公馆里压抑阴沉的气氛扭曲了老八原本还算温顺的性子,或许她的耐心等候只换来张廷重若无其事的敷衍态度,老八的脾气在这样令人绝望的日子里无可抑制地坏了下去。

而张廷重对她的改变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只会在清醒时拿着一本诗经关在书房里来回吟诵,或者立在廊檐下久久发呆。不清醒的时候,就蜷缩在烟榻上,以烟为伴,以烟解愁,总是呈烂醉如泥的状态。

张廷重对家庭的管束大权渐渐旁落,家里大小事都被老八一手遮天了去。而老八在他的纵容下也脾气渐长,常常一言不合就和张廷重吹胡子瞪眼,这时的张廷重只顾着吞云吐雾。每逢老八生气,他就无所谓地扯动唇角笑笑,并没有把她的抱怨放进心里去。

或者,对于在乎的人,比如黄逸梵,他才显得那么自私小气,一步不肯退让,因为缘自内心的自卑,使他不能坦然面对高贵的妻子,所以张廷重选择竖起满身的刺来作为防备,这也是他自保的一种手段。而对于不在乎的人,张廷重的态度则显得十分廉价,他并不肯把精力花在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身上,任凭老八使性子,摔摔打打,他都懒得去过问,也从不多置一词。

这样别别扭扭地过日子,终于有一天,大闹天宫的老八用痰盂砸破了张廷重的脑袋。早就看老八不顺眼的族人借此机会纷纷站出来,逼着张廷重休掉老八,让她卷铺盖走人。

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带着满满两塌车的银器家什离开了张家老宅。也许在她心中,这一走,不是此生不复相见的哀怨离别,而是一种解脱后的由衷欢喜。

她终于从那个叫黄逸梵的女子的影子里挣脱出来了,尽管没有机会和黄逸梵见面,但是她活在黄逸梵的影子里太久太久。这个家,每一件器物,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黄逸梵的身影,有时候半夜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也仿佛能够听到她和张廷重的呢喃细语。

仆人们在老八走后纷纷拍手叫好,她们说:“这下太平了。”

太平的对象从来都是张家宅子里的猫猫狗狗,而人,从来没有太平过。

老八走后,张廷重烦忧日甚,普通的大烟居然满足不了他的烟瘾。他买了很多吗啡,毒瘾上来了,就叫几个强健有力的仆人摁住身子,往手臂里注射吗啡。由于毒瘾深重,他用毒的剂量一天比一天大,渐渐离死亡不远了。终于有一天,在一个下着雷雨的午后,他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目呆滞,看着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一样粗而白的雨,喃喃自语,失去神智。

他被仆人们一窝蜂似的送进了医院强行戒吗啡,随着吗啡闹剧落幕的还有他在铁路局谋得的官职。因为他长期沉溺于嫖妓、吸毒、结交狐朋狗友的丑闻中,在官场上,他的名声很不好听。这次事情闹那么大,津浦铁路局终于决定请他自动走人,这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就这样被他的荒唐一手搞砸。

受牵连的还有他的堂兄张志潭,这是张家诸多后人中最有能力、最有本事的一个。因为受累于张廷重的荒谬,他也被免去了交通部总长的职位。

张廷重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他后悔莫及,戒毒出来后,整个人愈发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父亲,想上前安慰,却不知道说起。

波光粼粼的大洋就这样隔开了人生两种境遇,一重火热,一重冰寒。

人们受自身心灵的召唤被驱赶着一路前行。当现实渐渐框出狰狞的面目,当理想终于折损,不能再展翼高飞。回过头来,我们应该预料到,毕竟还有自己的影子作陪。

走怎样的路,选择怎样的生活,都是自说自话,不能全怪造化弄人。

黄逸梵选择了华丽优雅地转身,张廷重选择了及时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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