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逸梵的霞光,亦是自成一道风景的。
20世纪40年代离开中国大陆的她,下半生几乎一直在四处漂泊,美国、法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她的足迹遍布全球。像艘漂流的船,时刻停靠在不同的港口,但那都不是它最后栖身的场所。她只是喜欢漂,像桀骜不驯的吉普赛女郎,浑身挂着奇异的首饰,酒红的头发在风中散落成瀑,打着手鼓,旋着舞步,四处流浪,每一站都收获了别人艳羡的目光。
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是整装待发的时候比较多,黄逸梵练得一手整理箱子的好本领,物件能够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些的物件不会起皱,硬的物什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在身上。这项本领后来传给了同样飘零的张爱玲,有一年她在国外一个小城里,雇了两个学生来抬箱子,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毫无生息,引得学生的一片称赞。
张爱玲表扬那两个大学生“倒是知音”,自然他们也算得上是黄逸梵的“知音”了。
我们可以想象,黄逸梵就是拖着这个箱子行走在以古老神秘著称的印度街头,从水果摊位、烟熏烤肉各色甜食,到追逐嬉笑的孩子们,印度街道不乏各种艳丽的撞色以及浓厚的宗教气息。她的身边悠悠踱过一头老黄牛,成群的猴子在她身边跳蹿,身着莎丽的印度女子亲吻过她美丽的脚趾,那是对她真挚恳切的祝福,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稍纵即逝的落寞吧,她的身影在夕阳中被拖曳得孤单而冗长。
也许,她会站在辉煌神圣的泰姬陵前,窈窈青霭遮住了这座瑰丽建筑的真容。她的目光穿梭于千年的爱恋,每一块莹白的大理石都雕刻着动人心魄的故事。眯眼之间,云开雾霁,泰姬陵闪烁着凄美的光泽,她的眼里也饱含着泪意。不远千里而来,她不是为了和故事里的人物相见,她是为了过来吊祭曾经的爱情。一如泰姬陵千年不变的模样,她爱的那些人,早就安然躺在她心的陵寝中,天玄地黄也更改不了他们的容颜的。
也许,她的脚步悄然路过佛陀涅槃的娑罗双树,苍虬古树刻写了人生轮回的真谛与奥义。她在俯仰之间是否幡然醒悟了,这一生,再多的精彩与繁华,总要跌趺于渺绝的宇寰,与虚空万法常伴的。
更也许,她在某一晨光始露的时分,独身一人伫立在恒河岸畔,静静遥望着传说中的圣河,波光渺渺的恒河能一直通往无忧无悲的神奇境界。据说受过恒河水灌礼过的人,将得到永恒不灭的快乐与幸福,那时,她的手是否也曾真诚地掬捧起那一汪清水,为远在他乡的亲人、子女遥遥地祝福过?
黄逸梵是一曲歌谣,天生要用明媚高亢的曲调纵情演绎,她不怕曲高和寡,知音寥落,也不担心人生苦短,红尘嘈杂。她独自守着一方天地,不迷恋凉台静室,不怀想曲径通幽,随声而歌,即兴而颂,任凭岁月在眉间圈禁了怅然,她在低头回首间,依旧游转了优雅与清逸。
她就是这样,赫赫扬扬,注定一生用漂泊的履迹畅想不凡。
跌落于人间的天使,收起了柔软的翅膀,也要为尘事稍加屈就的,遍览印度的黄逸梵因着她的多才与传奇。这次,居然收到来自尼赫鲁妹妹抛来的橄榄枝,做起了姊妹俩的社交秘书。
那也是她风光绝代的日子了,作为皇族贵胄的贴身女秘,她掌管着一切人情往来,公务要文。
在众多社交场合,她依旧拔得头筹,引起众人瞩目,她是宾客眼中风情的东方尤物,也是人们舌尖辗转的莫测神秘。
她已然有了衰老的迹象,但形似久历风雪的寒梅,彪炳着冷香凌人的美艳,透露着独立于尘的风姿,于一袭冷峻后,是千回百折后的魅力。
人们既不知她的过去,也预想不到她有怎样的未来,她在人群中落落大方、独树一帜、得体含蓄地微笑,八面玲珑的交际,所到之处衣香鬓影,竟然要盖过尼赫鲁两位姊妹的风头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黄逸梵太过于出色,难免引起别人恶意的揣测和中伤,两位姊妹起先还洋洋得意,自己找到了得力的干将,替她们把事务打理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渐渐地,女人的嫉妒之心侵占了一切,被抢了风光的两姊妹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以至于在她们手里讨生活的黄逸梵渐渐感到如被芒刺,稍有不慎就招来对方的诘责和冷眼。
“呵,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长公主似的。”黄逸梵在给女儿张爱玲的信中如是讽笑。
凤凰择良木栖之,两姊妹处处难留人,黄逸梵自是不会对旁人的刁难委曲求全。
黄逸梵毅然辞职,拎起行囊,坐船来到熟悉的马来西亚,在那里,她仍旧经历奇特,在乡村田野间肆无忌惮的行走。有一次,皮鞋里居然溜进一条小蛇,把她吓得惊叫连连,差点魂飞魄散。这以后,她丢弃了高跟鞋,改穿传统的黑马靴,上面再着一件碎花的连衫裙,俏皮得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战时的马来西亚贫瘠,环境恶劣,物质也严重匮乏,人们生活穷困潦倒。大街小巷林立的商铺纷纷倒闭,街道上充斥最多的就是因为贫穷而沦落街头的乞丐,因为民生凋敝,饿殍遍地。马来西亚的治安非常糟糕,每天都有被抢被盗的新闻出现在报刊上,深陷战火的政府也束手无策,只好任由这一情况恶化。
黄逸梵为了避免无妄之灾,不得已住进了麻风病院,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为安全,麻风病院成了她的避风港。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惬意舒适的日子,据说还和那儿的一位英国医生展开了一段恋情。
安适的生活留不住潺流一样的脚步,这以后不久,黄逸梵来到马来西亚一个僻静的小乡村。在那里,她一圆长久的梦想——做一位光荣的教师,传道授业解惑,启迪人类的灵魂。
在恍惚间,她已然褪换了侨校教师的身份,变成巴黎街头行走的风景线。50年代的巴黎和所有遭战火疯狂**的国度一样,一样的迷离,一样的颓废,一样的不安,一样的萧索,黄逸梵这次是抱着定居巴黎的想法住下来了。她随身携带的钱财在这么多年的游历中已经所剩无几,箱笼中的古董首饰因为早期皮具生意经营不善,也变卖得差不多了。
她孤身一人住在租赁的小公寓中,再次感受到生活对她投来的不善目光。为了改变饔飧不继的境况,也为了保全最后几件祖传的古董,她毅然决定放下身段,自食其力,去了一家制包厂当起了制包女工。
如果黄翼升在天有灵,会不会为子孙后代的落魄仰天长叹,发出一声沉痛的感喟呢?沥风沐雨、一路血腥才建起的世禄之家就这样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凄惨局面。
创业容易守业难,万里河山总有更适合更出色的人去守、去建,一个身世飘零的小女子无力改写大家族的命运,也不可能承担振兴家业的重担。
正相反,在富贵温柔乡中能享尽繁华,在落魄潦倒中亦能安身立命,这才能展现出黄逸梵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嶙嶙傲骨。
黄逸梵的一身傲骨,始终没有迁就于大时代的风浪之中,能贵能贫,让她安身立命的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如画世情,而是在悠悠之口中愈发坚韧如丝的意气。
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些诋毁与责难、坎坷和不幸只是叙写了她的人生旁白。
“黄卷青灯,美人迟暮”,世事总是无常,有谁会想到曾经在巴黎河畔鲜衣怒马的女子如今已是半沦半陷。
这个城市总是过分吝啬,只肯留着昙花一现的华美,拒绝曲终人散的落寞,但也有人不会因为它的无情而一蹶不振,放弃所有,她只是卸下了金贵的首饰、华丽的衣着,轻装上阵,款款地步入西斜的时光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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