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〇〇三年的事情。”Esther说,“Han从伦敦回来一个月之后,上东城的一个心理医生因为滥用处方药被吊销了执照,几个在他诊所看过病的人因此受到牵连,Han也在其中。警察发现他用那个医生的处方分别在几家药房买了超过限制剂量十几倍的安非他命类药物。他很可能只是想用那些药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果却受到持有第三等级致幻药物并具有贩卖意向的指控。我为他找了律师,又通过我父亲的一些私人关系同检方达成协议,指控在上庭之前被撤销了,但Han必须去指定的专业医疗机构做康复治疗。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精神科医院,也是我没有把这件事讲出来的原因。”
Ward沉下脸来,的确,暴力倾向,外加持有致幻药物并具有贩卖意向的指控,牵扯出这件往事会使当下的情势更加不利。如果检察官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到时候他们就会很被动。
Esther继续说:“Han总共在那所医院住了八个月左右,出院后又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回芭蕾舞团了。之后一切都很好,我们住在一起,一年多以前结了婚。”
“你不认识那个叫G的女人?”李孜又提起那个名字。
“一无所知。”Esther回答。
李孜和Ward交换了一下眼色,站起来,在桌上留下一张名片,对Esther说:“如果你想起什么,打电话给我。”
离开那家画廊,Ward还要去另一个地方办事,李孜则回到事务所,完成这一天耽误下来的案头工作,然后又仔细读了一遍Han Yuan那件案子前前后后的资料,下班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左右。她换了两条地铁回家,拿钥匙开门,房间里黑而安静,只有门口留着一盏小灯。她脱掉外套走进卧室,脚步声吵醒了正躺在**睡觉的Terence。
“回来了?”Terence问了一句,脸仍旧埋在枕头里,床边的地毯上杂七杂八地堆着几本书和讲义。
“嗯。”她回答,走进浴室,关上门。
她脱掉衣服,站在淋浴喷头下面,温热的水雾落在她肩上,那种不轻不重的压力却让她觉得非常疲惫。那不是一天的奔波积累下来的身体上的疲劳,也不是因为眼睛或者脑子。她决定置之不理,因为她知道,有些事可以控制,只要她足够认真、足够努力,另一些则行不通。
第二天早晨,她去Ward的办公室找他。胖子向她道早安,告诉她,今天上午就会向法庭提出第三次司法精神鉴定的申请。
“那么,就这样了吗?”李孜有些失望。
Ward摊开手回答:“暂时是这样。”
李孜想了想,又问:“你记得Han说过Eli York曾是G的经纪人吗?他工作的经纪公司里应该会有G的资料。”
Ward点点头,说:“如果真有G这么个人的话。我可以找人去查一下,不过Eli离开美国有五年了,而且那一行不像普通职员工作那样固定,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李孜站起来告辞,Ward看着她说:“你看起来精神不好。”
她伸手揉了下额头,解释:“可能是前一晚没睡好。”
“真投入啊,夜里躺在**还在想案子。”胖子调侃道。
她便也半真半假地回答:“是啊,我记起Esther Poon说的那些话,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时候也能遇到一个人,告诉我,谁是李孜?”
这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却触动了她自己的神经,很久都沉浸在毫无意义的伤感当中。过去的这三年,她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工作,睡觉,日子周而复始,她在事务所里很受欢迎,不是因为她才华横溢,而是因为她勤奋刻苦,而且从不在意功劳被上司抢去,只要她能得到合理的报酬就行了,荣耀和成就感对她来说都是很虚的东西。她需要钱,尤其是一年多以前,Terence失业之后。和许多在金融危机的第一波冲击中就丢了工作的人一样,他回学校读书去了,虽说他是有些积蓄的,并不真的要李孜来养,但她这人没什么安全感,变本加厉地做出八面玲珑的样子,削尖了脑袋地往那些油水丰厚的案子里钻。那段时间,李孜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去考虑这些很文艺的问题,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反躬自省——她还是他当初爱上的那个人吗?她不能确定。
紧接着那一天是马丁·路德·金日,股市休市一天,昔日熙攘的办公室变成了孤岛。但并非所有事情都停滞下来了,李孜仍旧忙得脚不沾地,去取戒指、试衣服、打电话。她印了大约八十份请柬,一半粉一半白,粉色的寄给长辈,白色的寄给同辈的朋友和旧日同学。她讨厌粉红色,觉得既廉价又幼稚,却不能免俗。许多人对她说恭喜,问她开心吗,什么感觉。她笑着回答,谢谢,还好吧。
有时候,她也会有些畏缩,比如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多丽丝·莱辛的小说里读到过的一个句子——不是所有婚姻都是真正的婚姻。有时候却又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句模棱两可、毫无意义的话。
至少,所有人都在对她说:Terence看起来跟你很相配,在金钱上宽容,乐意分担家务,走路总是走在靠马路的那一边,上楼走在后面,下楼走在前面,吃东西总是把你喜欢吃的部分留下……所有那些平庸的书里写到的标准他都符合,但极少数不平庸的书里可能还提到了更多的东西,她知道一定有,却不肯定究竟是什么。
李孜早已经不记得是否体会过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感觉,她心里很清楚,Terence长得不好看,有时候有些偏执,有些地方却又邋遢懒散。总的来说,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人们通常说的可以相伴一生的那种类型。今后的生活,除了和他搬去另一个城市生活,重新找一份工作,其他和现在并没什么两样——躺在同一张**读不同的书,沾着肥皂沫黏在一起的浴帘,没放下的马桶圈,周末早晨等待清洗的内衣……不甚精彩,不尽如人意,却也不必提心吊胆,一切都平实简单,容易掌握。
直到深夜,她躺在黑暗里,记起一个细节。就在不久之前,有天晚上,Terence去接她下班。他刚刚从学校办的鸡尾酒会上出来,穿着租来的黑色无尾礼服站在她的事务所楼下,看见他的那个瞬间,她有过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她走过去吻他,假装自己是个电影中的人物。那是一个八十分的亲吻,直到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点,以免衬衫沾上她脸上的妆。那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他。
这段记忆让李孜多少有些凄然,她觉得自己时刻忍受着一种审时度势般的冷酷,不仅在办公室里,也在与家人相处的每一分钟。一整个星期,她和Terence清醒地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个钟头,心不在焉的吻,十分钟的**也逐渐变成一种负累,所有细节都让她不能确定Terence是不是还像他们初识时那样为她钟情。不过,李孜是个务实的人,她相信凡事都应该有一个开头,一个结尾。结婚,就是他们的结尾,至于其他,她并没期冀过更多的东西。
节日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Ward又带李孜去拘留所见Han。
坐在会见室里,李孜觉得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凝固时间的容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这四面围墙里面总是一成不变的样子。狱警把Han带进房间,他眼睛上的伤口已经消肿,只留下一点青紫。目光可及的地方也没有新的伤痕。
Ward告诉他法庭批准了第三次司法精神鉴定的申请,并让他签一份协议,同意把和精神科医生的谈话录像作为物证呈堂。Han仍是极其淡漠地全盘接受。
“Liz把你上次说的事情都告诉我了。”Ward看着他笑道,“黑巫师绑架了公主,逼她结婚,听起来太过童话了,不是吗?”
虽说李孜多少也有同样的感觉,却又觉得Ward大可不必这样刻薄。她有些生气,Han倒丝毫没有过激的反应,他摇了摇头,对Ward说:“她不是什么公主,她只是她自己。”
Ward看着他沉默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示意李孜继续上次的谈话,便起身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个。
李孜问Han,过得可好?
他回答说,还行。
李孜做出一个微笑,拿出笔、记事簿和录音笔,准备开始谈话。
“恭喜。”Han突然说。
“恭喜什么?”李孜不明白,随口反问。
“你订婚了,不是吗?”他说,“你手上戴着戒指,上次还没有。”
李孜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知道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尴尬。这是个很奇怪的场面,一个被控一级谋杀的人还有心思去关心旁人身上的细枝末节,而一个刚刚订了婚的女人被人问及结婚的事情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只觉得尴尬。
“谢谢。”她佯装写字,低着头回答,随后便把话题引开,详细解释了一下精神鉴定的事情。
他耸耸肩,没说好也没拒绝。
“能再说一些关于G的事情吗?”李孜问,想让Han知道他们并没放弃这条线索。
但Han只是摇摇头说:“事实上,去年在巴黎的那两周,我一直在找她,但都没有结果。”
“所以你跟踪了Eli York?”
“算是吧。”他似乎已经习惯用模棱两可的词描述含混的记忆。
“你说Eli York曾经是模特经纪,你知道那家经纪公司的名字吗?”李孜试着问。
出乎她的意料,Han很快回答:“Clef,在东二十三街上。”
她赶紧提笔记下那个名字,而他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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