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不定,如风女子

柳絮总是多情,东风绾束不住,无根的身躯易将自己放逐于紫陌红尘中。

谁都像一朵柳絮,谁都是宇宙深处最轻微的尘埃。人生漂泊如浮萍,随着命运弯折勾勒的如峦的起伏轮廓,慢慢地消失在时间的尽头。而那跌宕的人生曲线,总能留给后来赏景的人一声喟叹,一个默然。

离婚后不久,黄逸梵便再次准备出国,她婉拒了小姑张茂渊陪同前往的好意。经过几年国外生活的锻炼,她已经能很好地在异国他乡照顾自己,有了很丰富的生活经验。这次,她期待开展一次完整的、独属的、完全自由的异国之旅。她那敏感的神经,忽然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与企望,似乎命运正在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向她揭开一段新奇的人生之旅。

黄逸梵愿意独自一人坦然接受命运安排,不管一语成谶的未来覆盖着怎样神秘的未知。她想,她就要去做,如风的女子,常常也怀有风云莫测的心思。

黄逸梵动身去国外那天,张茂渊领着张爱玲姐弟俩一起去码头送别。黄定柱一大家子人也跟着去了,还带着忠心耿耿的男仆云志。

黄逸梵照例不信任张廷重的教育方式,她半开玩笑地认真嘱托云志多照看两个孩子的生活。与张廷重的夫妻之分虽然断了,但与儿女的情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况且云志时时替她提点着张廷重,就等于是自己亲身降临,在张廷重耳边絮絮言言,张廷重也会不时想起她的好处。

她从内心里得意拥有前夫的爱,那是女性本能的虚荣,不一定要鸾凤和鸣,此呼彼应。在她没有找到另一份容光的爱前,她还是不舍得甩掉停留在掌心的一星半点暖意的。

一大家子人铁桶一样包围着黄逸梵,几乎围得针插不进,临别的话语涌到嘴里都化成唇角刻意营造的笑影,有人惆怅,有人不舍。孩子是不懂事的,他们在轮船甲板上花花绿绿的凉伞间追逐嬉笑,有时候也会有偶然的一丝怅惘划过心头。张爱玲抬眼看向被包围在人群中的母亲——黄逸梵,她的内心这时已经懂得了离别的含义,也知道了离别其实是件值得悲伤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掐算出她和黄逸梵最后的命运谢幕,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生离死别。

大家热情地拥着黄逸梵,自觉成为固若金汤的隔离器,那样令他们感到安全。也许每个人心中的黄逸梵的羽翼太过于丰满硕大,伸展的弧度遮天蔽日,容易像传说中的神物鲲鹏一眨眼间就能驰骋千里,比风还要自由与迅捷。他们不将她裹得紧一点,她只需一个眨眼,就能携着光辉冲向天宇,把他们甩落后一个天涯的距离。

在船上的餐厅用完了午饭,黄逸梵领着他们参观过自己即将要度过一些时日的船舱——华丽的头等舱,有着柔软雪白的枕头和一尘不染的床单。夜深人静时,还能有轻柔的波浪摇晃着沉入梦乡。

大家终于放心了,趁着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一起坐在甲板上红白条大纹的伞下,点了桔子水边喝边聊。

该走的人总是留不住,何况世界上有谁能留住风的脚步?

送走了黄逸梵的张爱玲和张子静跟着家人回到父亲家中,他们惊奇地发现,张廷重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泥潭子里去了。不,是比泥潭子更固闷、更沉黯的生活,起居室里的烟枪总跳动着点燃后的星火,鸦片的气味鬼魅般直往人的鼻子里钻,一头牵着人的心脏,一头牵着恶梦一样浑噩的日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是,张廷重的脾气变好了不少。他很少发火,对张爱玲姐弟的态度温柔且和善。他常常呆呆地打量着张子静,过分沉默的儿子怯懦懦地看着他。脸上流露出来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胆小、羞怯,但是他的眉眼耳鼻无一处不像前妻黄逸梵。一样深刻的五官,黝黑的大眼睛藏在厚帘子似的睫毛下,就这样相似的形貌已经能勾起他心底的回忆,不甚愉悦的,至少可亲。透过亲情的薄纱,上面绘着的单调花纹互相交织,至少还是有孩子这条纽带联系着,这样就够了吧。要求得再多,他怕又引出心底无端地怨愆,到时候就真的连这点念想也要彻底失去了。

忖度完儿子,他又将目光投射在女儿张爱玲身上,那又是迥然的风情了。张爱玲算不上美丽,但是举手投足间高贵沉郁的气质与黄逸梵如出一辙。她用力在生命的底子上刻画出与母亲一样的心路,淡淡的履痕,有着风一样细腻的纹理,扫过的地方,不过是留下来过的踪迹,本身是捉摸不定的,可以给你清凉,也可以让你彻骨刺冷。

张廷重感到心满意足,他的儿子和女儿复刻了妻子的所有,这是他在世上最得意的创造,尽管这得意犹如曝于阳光下的冰雪,嘶嘶嘶地就会慢慢融化掉了。

他又渐渐不再快乐,张爱玲发现他“又整天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转着圈子,像笼子里的走兽,一面不断地背书,滔滔汩汩**,背到末了大声吟诵起来,末字拖得极长,殿以常常的叹息,中气极足”。

只要是念过古书文的人都知道这么一长段的诵吟是极其耗费精力的。

张爱玲莫名其妙心痛起他来。

心痛只是人与人之间感情交往的衍生品,它能产生的前提是两个人互相靠近,至少曾经竭力想要依偎一起。肩靠着肩头挨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掌心的温度管它能不能够温暖彼此,只是此刻必须在一起,用来抵御世界无穷无极,连绵不息的孤绝。

这样的孤寂感,远在海外的黄逸梵是没有的,她的生活精彩绝伦,她根本来不及感到寂寞。因为这新奇的世界总能很好地替她驱赶掉快要涌上心岸的寂寞,她只要痛痛快快地追逐猎奇就行了,行动如风,来也匆匆,去也无痕。

到了英国不久后,黄逸梵便动身前往神秘的古老国度——埃及。

矗立在千年黄沙中的建筑明珠金字塔,敦实厚重,金黄的沙子绵延出亘古悠远的沙漠驼铃。黄逸梵入乡随俗,一身埃及女性的打扮,身裹长长的黑色衣袍,从颈子到脚背都被包得严严实实,宽大的袍身在袖口处更是突兀地拓展出翼翅一样的弧度,上面还绣着神秘的语言字迹。

她跟着导游横穿了一小段沙漠,沙子像恋人热情的唇啄吻脚背,小小金莲叫滚烫的沙子烫出了小水泡,她并不害怕,反而产生无比的勇气和欣喜。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完全不一样的土地,黄逸梵激动狂喜,像无数虔诚的朝圣者那样几乎要跪拜这片金黄的沙漠。

后来她托人给张爱玲带回去两幅埃及剪布画,“米色粗布上,缝钉上橙红的人牵着骆驼,远处有三座褪色的老蓝布金字塔,品字似悬在半空中。”

黄逸梵去信告诉女儿得意的小发现,“她刚在古代历史上发现了苗条的古埃及人,奇怪他们的面形身段有东方美——都是一样的大扁脸。”

此后不久,她便辗转奔波来到了富庶强盛的美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亚欧大陆都被卷进暴虐的战火中,唯有中立的美洲大陆还保持着祥和平宁。延绵的农田里黑人农民欢快地劳作着,金发碧眼的美国少女都有着和面貌一样热情的内心,宁静的小村,开阔的大道,悠闲的马车,庄园里的物产丰富地像个大调色盘。就连繁华的洛杉矶和首都华盛顿,也处处洋溢着盛世豪情,完全不同于英伦略带忧郁的气质,美国的任何一处地方有种大开大阖的丰腴之美。

这是黄逸梵内心激赏的国度,她留恋在自由女神像下,致以崇敬的问候;留恋在洛杉矶大桥上,看日落时分醉人心魂的绚烂;留恋在白宫前的绿色草坪,脚尖擦过清新的柔嫩。

她充分享受这难得的时光,远离烦扰,更没有战争带来的苦恼。这个国度的人拥有让全世界的人都羡慕的安定生活,幸福得不似人间,像是圣经里描绘的圣洁天堂。

而就在这个人间天堂中,黄逸梵毫无防备、心无旁骛地一头与宿命中的重要人物迎头撞上。

爱情,浪漫得像一张伸展的网,层层的网格套牢密密麻麻的心事,浸泡在婚姻的苦水里太久太长。这些心思有被腐蚀的倾向,已经模糊了原本美丽的面目,空****的悬在网子的边缘,只等着被残忍的岁月彻底风化。

然而缘分真是个其妙的东西,《倾城之恋》中整座城市的陷落只为成全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薇龙去香港不是为了求得学位,而是为了与乔奇相遇;《色戒》里的王佳芝临阵倒戈,献出生命是为了回报易先生偶然流露的柔情……

谁能掐算爱情的行踪轨迹,你有心候在古旧的车站等它到来,等到山穷水尽,等来的只是列车晚点的消息。爱情不肯如约而至,有心要替人间制造惊喜,来得突兀,来得激烈。它只负责拉开精彩缠绵的序幕,至于人走茶凉的结局,那只是跌落在泪水里的箴语。如果你肯接受爱情的甜蜜的馈赠,就得学会在失去爱情后的黯然中勇敢生存。

他们的相逢是没有预告的,就在黄逸梵驻足于一家手工制作皮件的作坊前开演了。

黄逸梵被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吸引,她看到一个年轻的美国男子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制作手里的皮具。那双手好看极了,骨节分明,食指修长,白皙的皮肤上覆着一层柔软多情的绒毛,在霞光映照下放射出镀金的细芒。

岁月静好得像调了蜜,黏糊糊地不肯向前再流淌过去。小伙子这时抬头冲黄逸梵笑了笑,引得四溢的阳光细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笑容以夕阳作为背景,装饰在风尘仆仆的尘世中,美得格外让人心悸。

她怔了怔神,脸终于红了起来,低下头装作认真打量他手里皮具的样子。那戎马倥偬的心思,不是写在脸上,就是写在了心里。

他们就这样相爱了,没有道理的互相吸引,只知道隔了千山万水到来的彼此,是终于要在这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热烈重逢的。

遇见是首歌,高亢嘹亮又过分狂喜,他们都疑心是在梦中。春潮里的花信还未完全落去,夏日的阳光也还在当空释放热情的光芒,然而丰收的秋天就在纯净的没有渣滓的蓝天划过痕迹,一切都干净纯美得像是最好的安排。

黄逸梵喜欢维基斯抽烟的姿势,觉得有种特别经得起推敲的率性与顶真。当他抽完一根烟立起身去制作精美的皮具时,那陷落的沙发褶皱里藏着的都是深情与眷恋。

她突然陷入恋爱的狂喜中,这次与刘锴的不一样了。和刘锴在一起,开心是开心的,不过总有顾忌,她要为他的前途着想,他也不预备为了和她在一起牺牲掉自己的所有。从一开始,她就怀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心态来谈恋爱的,因为预知不好的结果,所以后来的回忆总蒙着哀伤的色调。

和维基斯在一起,痛快得像是洗了个热水澡,她可以毫无戒心地投入,左右前后都是爱,仿佛后来这么长时间的爱都集中在一起,积攒得饱饱满满开在她心里。

她为了维基斯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像所有热恋中的女人那样,一路追随爱情的脚步,一步不肯滞后。

维基斯是做皮具生意的,黄逸梵知道他开了个小作坊,资金窘迫,不能很灵活地周转。她也是喜欢设计和创新的,男友的设计理念又总是和她的不谋而合,她在欣逢爱人之余,又觉得遇到了难得的志趣相投者。黄逸梵毫不犹豫变卖了一箱古董,拿着不菲的资金和男友来到马来西亚考察皮货。

两个人有心要在皮具的高端市场打开销路,考察勘验的都是高档的皮料。鳄鱼皮通常都与高贵两字挂钩,每张鳄鱼皮的纹理、光位、质感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价格不菲,也深受上流贵妇人的偏爱。鸵鸟皮制作的手袋也是当时风靡一时的,皮质上突出的小颗粒不规则地排列各种图案,既美丽又悦目,售价昂贵,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还要花纹异常艳丽的蟒蛇皮,光滑的鳞片排列出神秘复杂的花纹,奢靡中有着野性的美,也是爱出风头的女士的必备品。

黄逸梵与维基斯在马来西亚艰苦创业,从原本对皮具一窍不通,到后来闭着眼睛摸上一摸就能说出皮质好坏,这其中付出了多少时间与心血。若非与心爱的人共同奔波,一个荏弱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扛不过这样的辛苦。

她和男友到底经历了什么,在一起到底怎样努力创业,在马来西亚的这么多日子,她并没有留下明确的记录。

就连张子静的回忆录对母亲黄逸梵在马来西亚的那段生活也只是模糊地带过。

我们无从查证那些细枝末节的发展,只知道他们生活的大体轮廓,也幸亏有了这样的只言片语,那段幸福而艰辛的时光没有被湮没在历史的辰光中。

如风的女子需要这样的神秘来装点后人的传说,它无孔不入幽幽地溜进我们的目光里,行踪无定,不动声色,只有微微挑起的波澜默默证明,她曾真实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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