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梭与箭都是利器,锐利无比,手起刀落间,多少如风往事被一刀斩落于烟雨风尘之中,又有多少如花容颜,被雕刻得风霜披面,青丝成白。
最先察觉岁月流痕的,一定是久别重逢的故人,离别前的模样刻在了脑海中,等时过境迁,久别重逢,才惊觉,那时的动人姿态,也会被如刀的岁月,一下下镂刻上了丝缕残忍。
1941年,美国珍珠港突然遭到日本空袭,暂居美国的黄逸梵和男友带着皮具生意辗转到了新加坡,此后黄逸梵一人取道印度至香港,顺路看望在港大读书的女儿张爱玲。
拥挤的人群里,张爱玲一眼瞥见了鹤立鸡群的黄逸梵,大伙儿都在甲板上挤得不可开交,她周围自觉隔出一块悄然肃穆的空气,因为黄逸梵老了。
黄逸梵也从张爱玲的眼神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她脸上的皱纹由于注重保养的缘故,还是细小幼嫩的,怯生生地横在眼角处,欲语还休的样子。只是脸部的轮廓像是被岁月咬噬了一块,眼睛与嘴巴的部位稍稍发生了挪移,有种秋后肃杀的味道,而且还是临近日薄西山的晚霭,不再光彩明艳。
黄逸梵在美洲住了好几年,晒得黑黑的,当然显得更加瘦长,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要是瘦得过分,就像是一个刷了黑漆的细颈瘦腰的木瓶,里里外外都显得没精打采。
这还不算,衰老只要开了个头,就悉悉索索的,然后没完没了,像燎原的星火烧得漫天遍地。
张爱玲眼里的黄逸梵,老得奇快,快得一闪而过,叫人抓不住时光的尾巴。一日,黄逸梵来校探望,张爱玲发现立在午后两三点阳光里的母亲憔悴且可怜。
彼时的黄逸梵心事重重,眉心处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乍看上去似个突起的小肉疙瘩。她改变了原来飘逸的发型,“云鬓嵯峨,下面的头发朝里卷着,身上的衣着朴素得惊人,湖绿的麻布衬衫,白帆布的喇叭管长裤”。
她与打扮时髦的张茂渊携手一块儿站在了教室门口,张茂渊虽然不美,胜在脸色活泛鲜润,站在黄逸梵身边,越发衬得她肤色黯黄,双眸黯淡。
张爱玲和好友炎樱讨论母亲的长相,她向来以黄逸梵的容貌为审美标杆,就算后来和母亲多有恩怨,也总认为母亲长得很美,鲜少有人匹敌。
炎樱睃了黄逸梵几眼,给出的结论却是,不觉得黄逸梵有多漂亮,“像你母亲这类型的在香港很多”。
她是没有看到黄逸梵年轻的时候,走在大街上绝对出类拔萃,美得很有侵略性,一把篦子似的,霍然间梳拢了人的眼光。
黄逸梵也知道自己憔悴得不像样子,刚开始到香港的时候,脸孔始终板拉着。她经常静默,日常生活中,紧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不太喜欢说话,一说话就是对人或事妄加揣测的刻薄,喜怒无常得很。张爱玲和她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行事,后来忍不住和炎樱提到了黄逸梵的古怪,不明就里的炎樱和她谈论:“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但是也没有到那个岁数。”
张爱玲因此联想到黄逸梵此时的模样像劳伦斯的短篇小说《上流美妇人》中的女主角,不过女主角虽然已经六七十岁了,看上去仍是很年轻,并不是驻颜有术,是脸上骨架子生得好,经得起老。
在她和炎樱心里,黄逸梵是不该这么快老相的,她们都不能原谅她的美丽不告而别,觉得这么美的容貌在时间面前居然没有一点抵抗力。
以后黄逸梵和张爱玲去海边游泳,张爱玲和她并排走在沙滩上,不自觉地在心里评判黄逸梵的泳衣,白色的泳衣太鲜洁,过分的白反而让黄逸梵的肤色显得黯淡,而且人到了中年,胸部自然下垂,又不是珠圆玉润坠着,尖尖的,鸟喙似的朝下拱着,像手术后的义乳。
张爱玲纳闷着,从前看到黄逸梵在法国南部的海滩上拍的照片可不是这样的,照片里的人永远有很多衣服,“长侉,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
黄逸梵裹过脚,游泳前将棉花垫衬在白色橡胶底的鞋子中,这样显得鞋大些,腿笔直修长,像刨得光滑的,上了清水漆的两根木头。
最让人感到惊诧的是黄逸梵的潦倒,和张爱玲喝下午茶就穿着淡黄色的透明睡袍,也不修饰不化妆,素颜朝天,容色黯淡。有欧仆来敲门,她似乎忘了不合适的衣着,急急忙忙去开门,随后突然醒悟似的,两手叉住喉咙往后一缩,手臂挡着胸部。
张爱玲不能理解黄逸梵的举动,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不大方过,似乎她一憔悴,就全然没有章法,欧仆只不过开门送茶点而已,黄逸梵已经躲进了浴室。
张爱玲不能理解黄逸梵无名的憔悴,她把这种老归纳为衰老。她看母亲黄逸梵的眼睛,黑黑的,滚在了尘土中,蒙上了灰,不再发出熠熠的光。
其实就算敏感如她,细腻如她,也是不能明白的。摧毁一个人意志,改变一个人形貌的,有时不仅只有时间,还可以是感情。
黄逸梵的心情,谁又能料到,此刻正在黑暗里苦苦挣扎,她伸出枯藕似的手臂想要抓一把回应,却只抓了两手满满的空虚。黄逸梵的心从里到外结了厚厚一层伤疤,揭开那疤,里面长着无数只眼睛,只要轻轻眨一眨,齐刷刷地就流下了两行清透的眼泪。
她的憔悴,不是时间无情地雕刻,而是源于世事的无常,原来她与男友维基斯从欧洲一路逃难至新加坡,船刚停靠码头,日军便发动了惨无人道的空袭。
在军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整个场面如同人间炼狱,大火将海滩烧得绯红连天,机关枪的扫射声和炮弹落入海中发出的震天巨响,昭示了无情的血腥杀戮。
人们在毫无遮蔽的沙滩上惊惶狂奔,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枪声过后狰狞倒下。血,染红了海滩,也将近处的海水染成最惨烈的颜色,血腥味混合着海水咸湿的潮气弥漫在空中,经久不散。
一架敌机冲着黄逸梵俯冲而来,男友维基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飞身扑倒了惊呆的黄逸梵,将她紧紧护在身下,猛烈的枪击声在她耳朵边扩散成尖锐的频率。黄逸梵感觉到背上湿漉漉的,鲜血濡湿了她,维基斯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消失,然后再也不能温暖她悲恸哀绝的心。
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上面潮湿一片,眼泪咬痛了她的手,这种疼痛,伴随她一路行至香港,像鬼祟的幽灵,每次都在午夜时分,最空虚、最寂寞的时候,尽力搅动了心脏。
她拥着被坐在床榻,月光是冷的、清的,让她想起维基斯没有生机的苍白脸庞。她的心被人用力揉搓着,挤压出无穷的苦涩,从薄弱的肠胃反刍到喉口,苦得她哽咽难忍,夜夜噩梦。
在梦里,她才能和维基斯再见一面,她还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温柔的眼睛沉在夕照中,金色的睫毛在空气里飞舞着萤火虫的光,温柔得堪比天上最亮丽的星星。
她想起他温柔的笑脸,在她失意彷徨的时候,正如他们的相遇,美得不似真实,是为了救赎她的寂寞而来,又席卷了她的希望而去。
他温柔的呢喃,强而有力的拥抱,热情的亲吻,一切的一切,从此只能在记忆中寻觅。而记忆又是不可靠的,时间一长,就发霉,就陈旧,她害怕最后连记忆也要彻底抛弃了她。
她的孤单在此刻显得如此凄冷无助,如同一棵即将死去的树苗,头顶着炎炎的烈日,不发达的根系再也汲取不了土中一滴水分。她无法摆脱寸草不留的干旱,也无力走出脚下的方寸之地,那个日日给她浇水滋养的人也不再出现了。
眼泪是她唯一的奢侈,但她的眼泪也就这么多,流了许久许久,也就渐渐干涸了。而她的心痛还没有过去,她还沉浸在伤痛里不能自拔,她想让眼泪尽情冲刷那样的痛苦,日夜的乞讨,反而枯萎了美丽的容颜。
她是多么希望能找个肩膀痛痛快快地哭泣一场,让那些眼泪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刷十万八千个毛孔里的悲伤。
至于那样的肩膀,能从哪里去找,她亦是无法可想,举目四顾,这踉踉跄跄走来的二十年,一路遇到的人不少,然而能给个肩膀适时倚靠的却是不多。
世界遍布了荒漠,漫天黄沙遮蔽了晴朗的天空。快乐就像是攥在别人手里的风筝线,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全凭命运之风的兴趣,全在放风筝的人手里折腾。
自己,那是半点都做不得主的。
黄逸梵将维基斯的死讯告知张爱玲,张爱玲也是静默在了黄昏的霞霭中,没有只字片语的安慰,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抚慰。
也许在她的想法中,这是黄逸梵该得的结局,她的凉薄与自我,被后人一厢情愿地认为是遗传了母亲的缘故。
但是后人也忽略了一点,这对母女,一生没有被阴骘的世界伤害,也没有被蜚短流长的谣言击中,能让她们沦陷苦海的,只有爱情。
如同张爱玲之于胡兰成,如同黄逸梵之于维基斯。
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极致,就是在爱里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哪怕爱火热如焰,焚烧了飞翔的翅膀,哪怕情变成了毒刺,叫人遍体鳞伤血流成河,哪怕她要和全世界为敌,有了爱,生命才有继续下去的动力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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