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青川整个笼罩在了冬日的氛围里,天上的云和云连成一片,常日雾蒙蒙的看不见蓝天。
今天早些的时候,下了场小雨,雨里竟还夹杂了些雪粒子。
青川位于南方,从来不下雪,只落些见地就化的雪粒已叫城里的人欢腾了好一阵。城外的人少些闲心,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见月香把晾在桌子上的画轻轻卷了起来,扯了根红绳来略微系着不让它散开,这是她给下午的诗友会画的画,也算是用了心思的。见月香本来不想去那什么诗友会,可架不住周冰洁一次次的邀约,既然决定了要去,那就好好的准备。
这一个月以来,见月香除了偶尔帮忙给闻名前来的街坊邻里写写信外,大多的时候都是在画画。
她随着意兴画了两幅,一幅风雪夜归人,一幅百财聚来图。
风雪夜归人是泼墨画法,全画只有黑白两色,雪白的画纸中部是用枯笔飞白扫出干裂秋风一样的重重树影,树影下方两个斗笠披身看不清面目的人穿风破雪而归,看着简单却萧然有韵,将寒天的凛风,归人的寥落跃然纸上。只在画作右下角,大片雪地留白处落下了“破雪”两个草书小字。
这幅画是交给四季斋拿出挂着售卖的,而另一幅百财聚来图,则是特意画来送给冯老板冯谦谦的。
百财聚来图是深绿加点蓝用大号白云笔画就大而肥厚的白菜叶子,羊毫笔中锋勾画白色带浅浅黄绿的菜茎叶脉,浓墨添须,整颗白菜明暗交叠,层次丰满,用色清新、鲜翠得如同刚从地里砍下来的一样,而白菜的菜叶之上趴着两只细小却活灵活现触角飞翅似乎前一瞬还在微微颤动着的蝈蝈。画的左上方写了“百财聚来”四个字,旁边又紧跟着题了一段吉祥话。
见月香感激冯老板对自己的帮助,她知道冯老板爱财,也希望四季斋能够生意兴隆,所以画了这幅图,白菜有“百财”的谐音,寓意着财运不断,白菜又是层层包裹着的更有着层层见财的好兆头。
而蝈蝈总爱“聚聚聚”的叫,那便是聚财的意思。
两样好彩头加在一起,使财源滚滚而来。
见月香将两幅画一画好就送到了四季斋里去,冯老板惊叹于见月香的画功,对百财聚来图喜爱不已,他早早已经将答应好的印章给刻好了,当下就沾了印泥印在了两幅画的题字下方。
红彤彤的印泥落下“月香”两个篆字,如同点睛一般,将两幅画刻上了生动的灵魂。
接下来的时间,见月香就一直在准备诗友会的画了,想着周冰洁所说的题眼,见月香决定也就按她所愿,仍旧是画的梅花,此刻刚把画卷好,就听见院门处传来了敲门声。
刘芳昨日刚去找蒋文拿了这周的生活费,今日一早就嚷着要去杀只老母鸡,买些枸杞和红枣来炖养血安胎的乌鸡汤,早出了门。见月香于是穿过院子前去开门,门一打开就对上王大花笑意扬扬的脸。
“刚刚都下雪了!这天冻得人手发冷,我专门做了一大锅醪糟小汤圆,给你拿一碗来,吃了暖身子!”王大花边说着就边把手里的搪瓷碗往见月香那儿递。
见月香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只知道刚刚下了场小雨,倒不知道还下了雪,此时鼻子里闻见醪糟小汤圆的酒香气肺腑间已然暖了,手却没有接:“那个,花姐,这小汤圆我不能吃。”
“怎么,你还和我客气这个?”王大花奇怪,两人相互间有来有往早过了客气的阶段。
“不是,我怎么会跟你客气!”见月香笑笑,手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脸颊泛起害羞的红晕,“我这……已经有了身孕,不宜吃酒。”
醪糟又叫酒酿,就是拿糯米蒸过后,拌上酒曲子捂好了发酵而成,度数虽然低,也相当于是一种酒了。
“什么?”王大花又惊又喜,低头看见月香手抚着的肚子,虽然穿着厚棉衣,已能看出有些微的鼓胀,看着身形起码也已四个月了,“这样好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真是!我这……我都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妈说了,三个月前不让告诉别人。”见月香轻轻吱声,“现在知道也不晚嘛,离孩子出生还有好几个月呢。”
“怎么不晚!我得提前给咱们孩子做小衣呀,又是衣服又是裤子的,还有鞋袜,有的忙的!”王大花比自己有了孩子还积极,“我算算,已经四个月了,那生得到明年三四月份去!三四月份好,天气暖了,孩子少受些罪,你也少受些罪!”
“明年得是属龙了!属龙真好!”王大花喋喋不休,扳着手指头又算了算,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到,“对了蒋文呢?你这怀孕这么久了,我怎么觉得好几个月没瞧见他了?”
见月香也好一段日子没见到蒋文了,自从上回蒋文看见她替人写信一走了之后,见月香就再没见过他,蒋文也从不回来,每周拿生活费都是刘芳进城里去找蒋文要。
见月香只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听刘芳无意间说了一嘴,说蒋文现下住的地方倒很是不错,比她们这小院子洋气太多。
见见月香默了声音,王大花懊恼自己多了嘴,赶紧将手里的搪瓷碗接着往见月香那儿送:“这汤圆我都拿来了,总不能再拿回去,你不吃就留给你妈,让她多吃点汤圆,也多照顾着你些。”
端着汤圆进了屋,见月香坐在堂屋的桌边,望着瓶子里新插的腊梅好一会儿,她不知道下午的诗友会蒋文会不会去,更不知道要是见了蒋文他俩还有什么话好说。
……
这一次见月香倒是一过三野桥就看到了一辆黄包车,犹豫片刻,她招了车,告诉车夫去笋塘街红钟小洋楼。
笋塘街离乌蓬江不远,又紧挨着易园广场,下通新南门,上接百花路,街道两旁是清一色的西式建筑。这里原本是上世纪末英国开辟的租界区,拥有众多的文艺复兴古典主义或是中西合璧式的庭院建筑,当初这些洋楼都是外国的医生、律师、富贾巨商所住,现而今新铺了水泥路,许多的洋楼也被拆分成了出租的小公寓。
红钟小洋楼就是其中一栋出租公寓。
黄包车夫在敞开的雕花铁艺大门前停了车,大门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英式庭院,院子里种满了香槟月季,重重花影之后是一栋红砖砌成的六层洋楼,斜坡顶,玫瑰花形的玻璃窗,之所以叫红钟小洋楼是因为这栋洋楼原本是一个英国钟表商人的私家别墅。
如今这六层洋楼被分作了三户出租了出去,两层一户,三家共用庭院和上下楼的旋转楼梯。
见月香要去的是位于四楼的杜筱家,穿过庭院从左侧外接的楼梯直接上去,四楼另开的房门打开着,里边已经有了人声。见月香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就见杜筱笑意吟吟的迎了出来。
杜筱今天穿了一身银红的开司米开襟羊绒衫,下边是条月白裙,在肃气沉沉的冬日里叫人眼前一亮,见来人是见月香杜筱愣了片刻,然后扭头冲屋子里喊:“蒋文,你看谁来了!”
话说着热情地招呼见月香:“不用换鞋,进屋随意的坐。”
见月香一走进屋子里就有暖气扑面而来,烘得她整个人热乎乎的,于是解开了棉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灰色的棉衣在一众风衣西服间显得有些暗淡,她里边穿的是一条水红的衬裙,倒与杜筱有些撞了。
一进屋子穿过一条挂满画的门前过道,迎面是一间宽大的半圆形客厅,客厅全铺的红白相间的六菱形瓷砖,整面的圆弧形落地窗,窗外正对易园广场。此刻易园广场里粉白的山茶花依稀盛开,无遮无掩远远看去如罩了一层云霞在外。
窗前的会客区里摆放了一套淡蓝皮沙发,有两张铺了碎花桌布的长桌,客厅宽阔处设了地毯,现下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站的立于地毯上,正对面前的墙上挂着的书画品头论足。
呈字画的墙边是一个旋转楼梯,通往二层,也就是洋楼的顶楼。
“你怎么也来了?”蒋文看到见月香有些意外,话音刚起,门外就又有了响动。
“恕罪恕罪,今天实在是来的迟了,人都到齐了吧?”郝文生嚷着话当先往里进,“都怪冰洁,非要配一条什么丝巾,选来选去花好一阵子功夫还选的最先拿出来那一条。”
他身后紧跟着进来的正是周冰洁,周冰洁脖颈间果真系着条花鸟纹的丝巾。
“要我说呀,女人就是麻烦,看我们男人多简单,衣服一套出门就走。”郝文生说着话,身后的周冰洁已经白了他好几眼。
杜筱忙笑着冲郝文生说:“那是你不懂,不试过怎么知道最先拿出来那一条就是最好的?你们男人只喜欢好看的女人,却不想为好看花些时间,这是你不对。”
“谁说我喜欢好看的女人了?”郝文生往里走,“你可别把我说得如此肤浅。”
杜筱又笑:“怎么,我们冰洁不好看吗?”
郝文生忙道:“这是什么话,冰洁自然是好看的!”
“那你不喜欢她吗?”杜筱扬了扬唇追问。
“这……”
郝文生一怔,周冰洁推了他一把:“行啦,别站着说这么多废话了,人都到齐了吗?”
“全都到了。”
杜筱刚开口,周冰洁就看到了还站在过道前的见月香,立马又高兴起来:“月香,你来了!你的画呢?”
见月香扬了扬手里的画卷。
“怎么,月香是你叫来的吗?”蒋文奇怪的问周冰洁。
周冰洁眉一皱:“你倒是奇怪了,我叫月香来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蒋文无奈。
“这你都不知道,你们夫妻一天到晚都说些什么?”周冰洁无意这么一句,却令蒋文和见月香一同尴尬了起来。
他们夫妻已经好久没见了,更别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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