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清,黄逸梵和张爱玲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坏到无可救药的,即使最恶劣的时候,她们对待对方也是谨小慎微客气着的。
她们的感情如同好端端的一方蓝天,本来蓝得彻底,没有一粒渣子。忽而飘来了一片乌云,扎染了纯净的天空,忽而又来了一群归雁,灰黑的翅膀细细割开完整的天,忽而那空中刮起猛烈的飓风,震天动地。不要说干净的蓝色,就是要想得到片刻的平静也成了种奢侈。
黄逸梵的香港之行,给张爱玲的母女亲情埋下了沉重的败笔。本来,黄逸梵和张爱玲是河水不犯井水,各自管辖一片水域,然而黄逸梵回到了香港,带来了丰沛的水源,她的水,是硬的、冷的、咸的,同张爱玲的翻着热气的温泉截然不同,一泓冰水横冲直撞,剿灭了温泉的热情。
于是张爱玲的温泉水冷却了,再也不见热情似火的温度,温暖不了自己,也没有办法再放心地温暖别人。
她的冷漠与孤傲,很大一部分是黄逸梵亲手塑造。谁是谁非,后人议论纷纷,无从定论。只明白,两个都属于传奇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在人生的舞台上演绎了一场相爱相杀的戏码,那落幕后的注脚,引得无数人遐想,欷歔。
黄逸梵是料想不到的,她给张爱玲的伤害始终围着金钱打转,金钱成了妨碍她们感情的魔障。
张爱玲来到香港后,凭着聪明与刻苦,成为各科学习的翘楚,深受教授们的喜爱。这其中又有一个叫弗朗士的讲师格外厚爱她,知道她申请过的奖学金没拿到,竟自掏腰包,包了八百块作为奖金奖励给张爱玲,并鼓励她:“明年如果能继续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
张爱玲揣着这笔钱款,迫不及待地要给黄逸梵知道。她的心情是骄傲且煎熬的,黄逸梵像是观音水净瓶里的杨柳枝,轻轻在她身上洒些甘露,就普度了她枯寂的生命。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如来佛祖手里的紧箍咒,给了她压力与一路西行的动力。这一路,张爱玲的心变成无数彩旗,新旌飘摇,在半空中昂首招展。到了浅水湾,黄逸梵便看到一个春风满面的孩子——张爱玲。
黄逸梵听了张爱玲语无伦次的汇报,又见她拿出一封信,信中的话语把张爱玲大大地称赞了一番,邮包裹住的钱搁上了桌,像块洗衣服的黄肥皂。
黄逸梵很用心地看了弗朗士的回信,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呢,要还给他的哦。”
她疑心张爱玲和那个弗朗士讲师有私情,这钱来路不明,像是女儿的卖身钱。
到她心里,整件事完全变了味道,本是充满母性的关爱,这样说出来便显得腌臜不堪了。谁叫她是个清高的女子,什么事都高看自己一眼,要将其他女人比较下去。这种冷僻乖戾的性格,有时候亲疏不分,竟连最亲的女儿,她也没头没脑给一脚踩到了尘埃里去。
张爱玲急得再三辩解:“除了上课根本没有任何往来。何况他也不喜欢我。”
黄逸梵听了没有作声,半晌才咕哝着让张爱玲把钱搁那儿再说。
由一场误解引起的毛毛细雨似乎过去了,更大的风雷却还在乌云里酿造,隐隐的滚雷已响彻在命运深处,只等惊天一个霹雳,给她们划出一条天堑鸿沟来。
过了几天,张爱玲再到黄逸梵身边去,终于不见了那条肥皂一样的邮包。正巧黄逸梵的牌友也在,取笑她昨天晚上输了不少的钱,黄逸梵轻声支开,说到其他地方去。她的牌友隔一会儿旧话重提,说到输钱的数目,不多不少——恰好是八百块。
张爱玲听到这个数字,感觉耳朵木木的,只觉得“造化小儿”或者“造化弄人”,叫她哭笑不得。
她向黄逸梵告了别,临走时,黄逸梵看了她一眼,欲言还休,却始终没有再提还八百元的事。
张爱玲在回去的路上再三回味,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走到尽头了,黄逸梵和张爱玲以母女的身份一路走来,张爱玲耳聋目盲,在路上跌跌撞撞,擦出了无数的伤痕与悲伤,黄逸梵是引她走路的人,递来的却是一根拐杖。她不习惯牵着别人的手并肩而行,独立意识太强的她,很容易被路边的景色吸引过去的。花的开落,水的跌宕,山岚的变幻,云的飘**,她要经历的风景实在太多,而她又分身无术,照顾身后的盲人成了整条路上最大的难题。
黄逸梵对待张爱玲也是费了些心思的,那心思蜻蜓点水般,只做短暂的停留。然后,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些人,却渐行渐远,渐无声,再渐渐迷失。
也许她们只适合做朋友,而不是母女。
心里一旦有了隔膜,再回首以前的事,桩桩件件就都褪去了葳蕤的绿色。
黄逸梵此行来到香港时,手里有了张茂渊卖掉三条弄堂还的钱,出入高档酒店,有朋友的轿车接送,生活自是安然惬意。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张爱玲窘困的求学环境,因为要省住宿钱,张爱玲整个夏天都借宿在食宿免费的修道院里。一次黄逸梵来看她,照管张爱玲的亨利嬷嬷询问黄逸梵的住址,黄逸梵随口说到浅水湾酒店,这让张爱玲感到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自己倒会装穷,白占修道院的便宜。”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爱玲对黄逸梵的爱有多深,决绝起来的恨也就有多沉。
要想爱他人,首先要学会爱自己,黄逸梵的一生,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始终没有好好地完全爱过一个人。别说是亲情,就算在爱情上,她也是需要爱远胜过付出爱的,她对自己的爱并不完整,当然也就不能完整地去爱别人。
幼时和婚后不愉快的经历终究给她一生造成难以平复的伤痕,那些伤疤深深盘固在灵魂中,凝结成冰,僵硬了她的心,哪怕春风再盛,也开不出她内心的十里桃花。
而这一点,她恐怕并不清楚,当局者永远不会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错误,或者那错误本身就已经是灵魂的一部分,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经没有办法将之连根拔除了。
当然,因为这件小事令她失去了女儿张爱玲的爱,对她的幻想和所有的崇拜,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
伤害总是固执地继续着,伤透了的人已经感受不到噬心的疼痛,最开始彻骨的痛已经过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自我麻痹,血也许还在流,但那又怎样,没有人在意的伤口,就只能等着腐蚀成森森的白骨。
黄逸梵决定要离开香港,再回英国去。出发前,她一个人整理着行李,张爱玲恰巧来看她,她忙得上蹿下跳。张爱玲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索性坐在一边不动手。
黄逸梵却在这时懊恼了,叫张爱玲过来帮她的忙。她要把缝纫机打包,捆上绳子,叫张爱玲捺住旁边的结,两个人都忙得一身热汗,才把小牛似的缝纫机放翻在地。
过后黄逸梵叫张爱玲:“你这两天少来两趟吧。”
她要准备出国事宜,挤不出多余的时间招待张爱玲,她的任性时时刻刻都在伤着人,伤了人的人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动身那天,张爱玲冒着大雨走到浅水湾,看到站在汽车前的黄逸梵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大家围在一起咭咭呱呱说说笑笑,唯独张爱玲像个看热闹的陌生人,铜墙铁壁的寒暄中,她是插不进去的一根针。
黄逸梵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向她道别,用的依旧是不耐烦的口吻:“好了,你回去吧。”
张爱玲微笑着,等着车子开走,水花一直溅到她身上,溅到她眼中,溅到她心里。
她的心彻底冷了。
这世上曾有两个人给了张爱玲极度的痛苦,甚至让她一度想要去自杀,一个是胡兰成,另一个则是黄逸梵。
在张爱玲看来,父亲张廷重的殴打只给她带来了皮肉伤,伤痛过后自会结疤,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化掉。爱人胡兰成造成的伤虽然一度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她也曾想过去厨房里拿一把薄薄的菜刀,照着他的后背一刀劈下去,两败俱伤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这些伤害都是有名无实的,至少还有治疗的机会,唯有黄逸梵给的伤害,让她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的。
黄逸梵左一刀又一刀,无心之间,在张爱玲的心里砍出了一条血路,砍得她片甲不留,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这个时候,她们的关系已经渐渐合上了眼,就是最急切的呼唤声,也唤不醒沉疴不愈的心结。
这世上最可叹的事是我爱你,你却不爱我;最可悲的事是我爱你,你却不知道。
黄逸梵以母亲的心爱着张爱玲,只是那爱太过透明,一闪眼就与空气相互混淆,张爱玲看到的永远是天空中的一片空白,那爱,她却是一直没有感受过。
于是那个时候,她就认为黄逸梵不再爱自己了,于是这种遗憾,无论岁月如何卖力地修补,都深深地刻在了彼此的心头,再也没有消失过。
残忍原是朵两生的花朵,互相攀附又互相伤害,这是宿命的梵唱,并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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