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脑子想着这几天时间跟董孝麟、跟巡捕房之间的“孽缘”,徐泽真直到车子开到了到徐公馆所在的大统路上,她才开始对即将见到父亲徐国良感到心里发怵。
路过一片长势不错的观赏竹,徐公馆的大门就已经映入眼帘。这地方周围住户并不算多,尤其是过年期间,路上也都没什么人,在这处处繁华的大上海倒是个适合养老的所在。
不出意料,陈伯早就已经站在大门口探着脖子等着,一见去接人的车回来,立马笑得满脸褶子迎上来。
“瑛小姐!”陈伯先拉开后座的门,扶着徐国瑛下车,这才抬起头笑着跟徐泽真打招呼,“小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一大早就吩咐着准备家宴,全都是瑛小姐和小少爷爱吃的菜!打过电话知道你们出发了,这会儿早就在客厅等着了!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回来给老爷拜年,老爷肯定高兴!”
这话徐国瑛没当回事,笑着说了句“哎哟老陈,我这不是完成任务把人给他带回来了嘛!”就转头张罗着安排司机老郭把车上的礼物往家里搬。
可这话听在徐泽真耳朵里,就实在让她有些臊得慌,赶紧乖巧地笑笑,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塞到陈伯手里:“陈伯,我平时回来少,辛苦您打点家里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给自己添点穿用的东西吧!过年好!”
陈伯倒也不推辞,接过红包又从口袋里也掏出个红包来,“小少爷每年都这么客气,年前给老爷买新衣裳还给我这老头子做了一套,红包也是一年不少。既然您叫我一声陈伯,那我老陈今年也就托个大,我收了小少爷的红包,小少爷也得收下我这个,就当是压岁钱了,讨个吉利。过年好!”
徐泽真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刚想要推辞,那被老陈硬塞到手里的红包就被徐国瑛抢了去。
“哎呀老陈,你这可是偏心!”徐国瑛抢了红包就不撒手,“给她压岁钱不给我?我也祝你过年好,你给我一个?”
老陈笑起来:“瑛小姐的哪轮得上我给啊,老爷前两天就跟我要了红包信封,给你们俩包的红包我都看到了,大的哟!”
“这还差不多!”徐国瑛这才满意,把手里的红包塞进徐泽真的口袋里,“那我就拿我自己该得的去,不抢你的了!过年的红包,老陈给你你就收着,一家人太客气了反而生分了。”
这话听得陈伯心里暖呼呼的,眼看着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徐国瑛立马哀怨地扯着他的胳膊:“哎哟赶紧扶我进去,这高跟鞋好看是好看,站着走着是真要命,只能坐着让人欣赏咯!”
“好好好!”陈伯立马抹抹眼角,“先进屋,外面怪冷的,可别跟老爷一样,伤寒感冒好些天了。”
一听这话,正跟着往门里走的两人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愣怔了片刻才各自一脸沉重地继续往前走。
刚才还说自己穿高跟鞋脚疼的徐国瑛走得飞快,一进门看见正坐在沙发上的徐国良就立马王熙凤附体似的,瞬间就拔高了调门儿:“哎哟,我的哥哥呀!听老陈说你生病了,不要紧吧?要不要给你开个方子配点药?”
徐国良今年五十来岁,虽然因为得病的缘故行动不便,但身上那股子军人气质却半分未减。只见他今天倒是看起来没有往日那般阴郁,身上穿着的暗红色对襟缎面长衫连衣褶都少,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背头,显得那硬朗的五官更多了几分威严。
见徐国瑛咔哒咔哒踩着高跟鞋像只花蝴蝶一样飘进来,他鼻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你在医学院学的乱七八糟,你那开方子的水平顶多也就能在茶楼里配个药茶糊弄糊弄无知村汉,让你开方子抓药?你是嫌我活得久了?”
这话一出,跟在后面进来的徐泽真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看看徐国良还真的穿着她过年前给买的长衫,她反而更加紧张了些,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才硬着头皮走到沙发跟前,怯生生地说道:“爹、爹、爹,过、过年好!”
看她这副模样,徐国良立马就冷着一张脸,好半天才揶揄道:“爹爹爹,你有几个爹?跟家里人说话都这么结结巴巴的,你眼看过了年就二十岁了,还是这么一副懦弱胆小的怂包模样,你就是这么在外面丢我徐国良的脸么?”
这话说得徐泽真立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在那里两只手的手指全都紧紧绞在一起,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看起来紧张得简直快要昏过去。
一看这局面又跟往年一个模样,徐国瑛简直想脱了高跟鞋直接朝自己那个永远说话不中听的哥哥直接砸过去。“哥,你就别吓唬泽真了!大过年的,就不能给个好脸色瞧瞧?亏得我们俩还特意给你准备了那么多礼物想要哄你高兴呢……”
她不提这个还好,徐国良一听这个立马更来劲了:“大过年的?哦,你们俩还知道现在过完年了的啊?今天初几了?你俩怎么没有过了十五再回来?”
他瞥了一眼门口堆成小山的礼物,一脸不屑地冷哼道:“那些礼物是给我买的?不是些参茸燕窝就是些饮片补品,每年一份还一模一样,你们是要批发来哄我高兴还是给自己买安心?”
一听这话,徐国瑛直接装不下去这兄友妹恭的戏码了,翻了个白眼就狠狠往沙发里陷进去,扬了扬手说道:“泽真你自求多福吧,我可一点都不想跟这阴阳怪气的老古董再说半个字!伤身!”
徐泽真立马一脸苦相,刚想给她打手势让她救自己一把,一抬眼就看见徐国良竟然正盯着自己,吓得立马原地一抖,开始控制不住地打起嗝来。
徐国良看她那模样更是一脸阴沉,好半天才冷哼了一声,厉声问道:“听说,你这阵子,很忙?”
徐泽真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千万别再打嗝了,可那哪是她想停就停得下来的?她越想停就越忍不住,说话都变了调:“我、我……嗝儿……值、值班……嗝儿,局里……嗝儿,值班!”
陈伯赶紧给她递过来一杯热水,弄得徐泽真立马一脸感激,赶紧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这才觉得好像打嗝的劲儿算是过去了些。
见她还在喝水,陈伯赶紧堆着笑帮腔:“老爷,您就别怪少爷了。您也知道,他这种做警官的,越是年节就越忙,被公事绊住了回不来也是人之常情!您明明是想瑛小姐和小少爷了,现在他们回来给您拜年,您又何苦……”
陈伯是好心打圆场,徐国良却根本不接他的茬儿,一听这话立马就怒了:“谁要你替他说话?”吓得陈伯赶紧住嘴,徐泽真刚喝进口的一口水也显得吓得一下就吞了下去,呛得眼泪直流。
徐国良看她那副呛水的模样更为来气:“本来就没本事,还敢撒谎?!”他说着把放在茶几上的几张报纸抓起来就扔了过去,“你这是值班?你一个闸北的巡警,跑去帮租界的巡捕房破案,你以为你长本事了是吧?抓得还是洋人、还有杀人犯,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让你从警校毕业去当巡警而不是去刑事处?”
徐泽真低垂着头,闷闷地回道:“因为怕我出事。”
“是因为你没用!”徐国良冷笑道,“你看看你的样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个过路的乞丐靠近你都要绕着走更别提见尸体了,你这样子怎么抓犯人?怎么破案?”
他骂到兴头上,指着报纸上董孝麟的照片说道:“这个董孝麟,说得好听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可说白了还不就是工部局的一条狗?工部局是什么?租界是什么?咱们中国人好好的地,怎么租出去的你不知道吗?让这种人去查案子,那叫破案吗?那叫草菅人命!背后地里不知道为了包庇那些洋人干了多少缺德事,我徐家世代吃官家饭,祖上到现在都不曾有过一个卖国贼。徐泽真,你就要跟着这种人一起厮混?”
徐泽真看了一眼那张前几天报道钱家父子一死一伤案告破的报纸,上面那张照片虽然不清楚,但苏沛文旁边那满脸阴郁的董孝麟却似乎隔着报纸投射过来一道冷冽的目光,让她一下就想起了跟那家伙打交道的不少瞬间……
枪战中,他挺身而出救自己性命;春兰社,他破门而入救自己出为难;还有在燃烧的卡车上、危机四伏的赌狗场……
这样一个对查案充满热情,对人命充满敬畏的人,怎么会是“草菅人命包庇洋人的卖国贼”?
“他不是!”在还没来得害怕之前,她的话就已经出了口。
徐国良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吞怯懦的“儿子”居然开口反驳自己的话,瞬间愣怔了一下,好半天才不敢置信地问:“你、你刚说什么?”
徐泽真觉得自己的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我跟他一起查了三宗案子了,我觉得他、他是个好警探!”
“呵!你居然还维护他?”徐国良冷笑起来,“我看你还真是被那个小子给迷惑了!怪不得你跟着他到处丢人现象不说,还跑去招惹他那个交际花一样的妹妹?怎么,你是急着要去他步家当上门女婿?”
这话听得徐泽真瞠目结舌,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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