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一晌梦

那时的月光,就像一滴水渍落在雪白的纸上,渐渐洇出四周一圈黄色的淡晕,那时的月光,是一个睡意朦胧的呵欠,呼出不够清晰的白雾,在柔软的岁月中蜷成个浅浅的梦。光阴总是一往无前地往前走去,而关于孩提时的记忆却随着慢慢老去的光阴越发清晰坚定,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生命的弯道上一个趔趄,那些好的坏的,童年的一切就从塞得鼓鼓囊囊的兜里滚落在地。

黄逸梵和弟弟黄定柱的出生,就像一部劣质却又惊心动魄的默片,给我们这些后来的看客留下一声嗟叹。

黄宗炎刚上任不久,在广西一命呜呼。在当时的社会,身为黄宗炎正房妻子的大夫人没有子嗣,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不仅妻子没有权利享受丈夫留下来的巨额遗产,就连女儿也是泼出去的水,无权享受过多祖辈的恩惠。黄宗炎的庞大家产似乎只能落在如狼似虎的侄子辈手中了。

万幸的是,黄宗炎临上任前娶回的二姨太有了身孕,因此分家的计划暂时搁浅,大家都等着二姨太肚子里孩子瓜熟蒂落,然后再根据孩子的性别见机行事。

到了生产那一天,围观的亲戚为了提防她们“狸猫换太子”,就请了几个兵丁日夜把守前后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大夫人自有周郎妙计安天下,她预先安排了一位姿色出众的仆妇和把门的兵丁打得火热——然后悄悄迎来了一位山东夫妻丢掉的男婴,于是厢房里二夫人阵痛发作后,生下了一个女婴,她就是黄逸梵,隔了不久,一个瘦弱的男婴,也在众人或失望或惊喜的目光中抱出了房门。这段叙述是张爱玲《小团圆》里面的版本。不过公认的版本是这个男婴不是买来的,而是亲生的。

大太太的主意拿得十分稳当,这才给了黄逸梵痛并快乐着的童年机会。

那些蜚短流长在时光的篦子下被梳拢成一绺绺可有可无的笑谈,属于两姐弟的儿时风光终于在这场有惊无险的猎奇中拉开了序幕。

年幼的孩子们,看到的是姹紫嫣红的热闹和繁华,那么小的人儿,习惯把快乐放在心尖尖上,而后来的苦闷也是装饰的花边,大大剌剌的一圈,圈住了浮华的虚幻热闹,到最后竟然喧宾夺主,成了童年的突出色调。

逼仄的巷子里,灰墙黑瓦的阔大院落中,春天头一茬青草刚冒出头,在墙角屋檐轻轻地舒展,悄悄地延伸,草叶上滚动的水珠,于天边晨曦中吐出饱满剔透的光华,颤了两颤,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四只追逐蹦跳的小脚丫在草丛中乱窜,那水珠子就像雨滴一颗颗坠入泥土中,被踏得粉身碎骨。迎着细碎的光芒,秋千架上的笑声银铃似的洒在大院的每个角落,阳光映出孩子们脸上的绒毛,秋千架上高高飞起穿红着绿女童的身影,在秋千架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惊醒了春日慵懒的梦。

年纪相仿的男童则咬着手指,不安地看着姐姐黄逸梵的秋千越**越高,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蓝天,一跺脚就能把白云震落。他也许不知道,以后的命运,姐弟俩注定一个高高飞起,成为大千世界里孤傲独立的云朵,在世界很多地方投下了自己的影子,而胆小庸常的他,却成为黄门世家里被精心培养出来的笑话,一辈子没有踏出精彩一步。

他们的乐趣还有很多,到了炎炎夏天,姐弟俩被抱在保姆的手中,看佣仆用竹竿绑上面筋沾知了,被粘的知了送到他们面前。黄逸梵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咯咯地笑着,得意极了,弟弟却害怕地往保姆怀里瑟缩着,转过头扁扁嘴就要哭。

粘完知了,就要回到屋子里吃美味的冰碗。甜凉爽口的、果香味浓郁的冰碗一直是贵族世家夏日消暑纳凉的佳品,在小碗底垫上天然冰的小碎块,上面放上“河鲜儿”,再铺了去皮的鲜核桃、鲜杏仁、甜瓜、蜜桃,最后撒上白糖,滋味动人,入口生凉。

姐弟俩坐在矮杌子上各吃着一小碗冰碗,鲜甜的蜜桃块滚入喉中,整个人神清气爽。黄逸梵吃完了看弟弟碗里还剩很多的河鲜儿,便趁人不备抢了一块塞入嘴里,引来保姆又气又好笑地尖叫。弟弟却呆呆地看着姐姐的举动,他还是不明白被抢了心爱之物应该有的烦恼。

孩子的心是很容易被快乐满足的,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总是不断地让他们努力从死气沉沉的生活中寻觅到乐趣。虽然家族已经逐渐走向没落,但是在孩子的眼里,太阳、星星、月亮每天都会照常升起,给他们黑亮的眼睛带来光明。不管怎样,在最初的幼年时光,即使失去了父亲的扶持、亲生母亲的怀抱,他们的世界还是温柔与美丽的。

有时候,黄逸梵会从宅子青石板砌成的花坛里采回很多花,白的紫的黄的,学着戏里的优伶打扮,将花朵横七竖八插了弟弟一脑袋,给弟弟换上了自己穿的花衣裳,用保姆房里的胭脂将弟弟的脸涂得红红绿绿好不热闹。两个人咿呀咿呀唱起了大戏,引来了在外房里绣花的大夫人一顿训斥。这时,憋得满脸通红的黄逸梵就会瞪圆了眼睛,攥紧了小拳头,不服气地偏过脸耍起了性子。

到了冬天,最好玩的游戏莫过于去打雪仗堆雪人了。姐弟俩圆滚滚,胖嘟嘟,戴着帽兜,穿着麂皮小靴子在雪地中尽情嬉耍,大大小小的雪球飞出高高低低的弧线,啪地砸碎在身上。尽管大夫人再三叮嘱下人不要让姐姐欺负到了弟弟,可是挨雪靶子挨得最多的却永远都是弟弟黄定柱。在这个原本应该是男尊女卑的世界中,因为黄家典型的阴盛阳衰的小气候,造就了姐姐黄逸梵要强、好胜。而弟弟,他的性格却模糊在了老宅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变成衬托姐姐的髹漆背景。

少年不识愁滋味,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守着祖产过日子的黄家遗孤,拥着丰厚的家产,踩着欢乐的鼓点,一点点挥霍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在黄逸梵过后有些落魄的辰光里,她会一遍遍想起当初仆人们扛着姐弟俩去赶庙会的情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栩栩如生的皮影戏上演了悲欢离合,纸扎的花灯寄托了人们的美好心愿被推入秦淮河中,踩高跷的、耍大戏的,街头摩肩接踵的人潮淹没了姐弟俩欢快的笑声,拿在手里的冰糖葫芦永远甜腻得叫人放不下嘴。

日子像糖果一样饧成一块儿,似乎永远是明媚的基调,黄逸梵和时间捆绑着一起长大,然而年纪小时,不快乐总是被宠溺的大人用还小作为借口阻断,在大人们的怀抱中,幼年的天空纯净得像是最通透的水晶。

水晶也有泛黄的时候,当头上稀疏的小辫绞成麻花大辫的样子后,黄逸梵得学会一夜长大。

长大是个多么有力量的词汇,它原本意味着成熟,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担当,可是这些溢美之词加起来也不如长大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之沉重。运气总是被精确称量过后才交到了每个人手中,婴幼儿时期享受过多少无忧无虑欢声笑语,那么步入长大的轨道后,就要用多少的眼泪和痛苦去补偿。

黄逸梵出类拔萃、独立不羁的个性引起了府内一个老妈子的注意,闲言碎语像不死的阴魂飘散在府中的每个角落,慢慢渗进每个人惊讶担忧的目光里。堂堂的黄门小姐怎么可以任性到这个地步,老大不小的年纪了,针线不拿,女红不知,整天跟着弟弟瞎胡闹,闹着闹着,忽然翻出了新花样,还想和弟弟一起去私塾上学去。

大夫人也在为如何教育黄逸梵的事发愁,原来黄逸梵和弟弟出生后不久,黄逸梵的母亲便去世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生前没有享受到多少荣华富贵,好日子才起个头便撒手西归,居然一点也没有浪费黄家的米粮。

大夫人身兼养母和当家主妇的职责,将黄家这门的遗孤血脉看得极重。两个小娃娃是黄宗炎这脉的唯一传承,平时有个头痛脑热就够她提心吊胆的,难免放任孩子自由些。现在孩子渐渐大了,她想收起缰绳,给他们装上辔头,却发现一些外在因素束缚住了她的手脚,使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尽一位家长的责任。

家里的闲言碎语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作为养母,她很怕担上了虐待姨娘孩子的恶名,更何况她下半生的荣华和安定都依仗着这两个孩子,因此教育起他们来总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缺乏足够的底气。

不过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摒弃一切困难好好管束他们,绝不能落下一个管教不力、没有作为的坏名声。黄定柱倒好办,放在学堂里由夫子手把手教着,晨昏定省时,由她亲自过问学业,谆谆叮嘱,再三提醒他谨记祖训,以光大祖宗门楣为己任。

个性软弱的黄定柱虽然不喜欢读书,但也无可奈何应承下来。他进了私塾,顺着大夫人的意思念起八股文,以期靠读书博取功名,重振黄家赫赫光辉。

而黄逸梵,却让大夫人很是头痛了一阵,女红针黹的物件一样样摆上了绣桌,她只装作没看到,低头玩弄帕子,就是不肯动手尝试。

大夫人怒了,终于说了两句狠话,这些话像绣花针一样深深扎在黄逸梵的心上,生性要强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训斥,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动着,却仍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也不能怪大夫人迂腐守旧,旧式家庭,但凡是个女孩子都要有一手拿得上台面的针线活儿,女红的好坏代表着一个女子的价值,不懂针黹不知纺织的姑娘和坐吃干饭的废物没有什么两样。《红楼梦》中,贾府娇生惯养的小姐们虽然不缺做针线的仆妇,但是也要亲自动手做些帕子鞋面以堵住别人的悠悠之口,娇弱的林黛玉因为身体的原因半年没动针线,就要被下人明嘲暗讽。可见会女红是那个时代对女性的一项基本要求,下至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上至皇宫贵胄的大家千金,谁都不能例外。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只知道憨玩痴笑的废物,也许终于厌倦了府里那些婆婆妈妈隐在眼帘深处无声的嘲讽,也许弟弟去读书再也无人相伴的寂寞令她感到窒息,也许只是不敌大夫人苦口婆心每日不息的叨叨,黄逸梵终于被逼着拿起了针线绣花绷架,一点点将岑寂的岁月托付给手里的绣线。

黄逸梵这个人,不学则已,学就要学出点样子,一段时间的研习后,她的女红技艺突飞猛进,“鸳鸯戏水”是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狮子戏球”“凤穿牡丹”则是富贵生活的象征,将一缕幽香缝进精致的绸缎中,再配上各种装饰图案,最后打上络子或者流苏,小小一个香包融入了丰厚的美学底蕴。

女红的修习给黄逸梵今后学习绘画雕塑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她的审美既有着东方的雍容精美,也糅杂着西方的明艳浪漫。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安置在了美的画框中,以供后人膜拜瞻仰。

如果说女红对颇有审美观的黄逸梵来讲还有一星半点的乐趣,紧跟而至的礼仪教育就彻底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闺训千字文》里明确罗列了几点关于大家闺秀的准则要求:温柔典雅,四德三从。问安伺膳,垂首敛容。言辞庄重,举止消停。戒谈私语,禁出恶声。笑不露齿,行不露趾……

大夫人再三告诫黄逸梵,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就要恪守礼仪,秉承传统家学,一言一笑都影响着大家族的声誉,关乎今后的名声和婚姻。黄逸梵不是不懂这些,但她的心更向往自由,一旦被条条框框绑住,就像原本应该在天空飞翔的鸟儿硬是被剪掉了翅膀关入金丝笼中,她觉得沉闷无比,日子开始变得灰暗没有乐趣。她的言谈举止时刻被人睃在眼中,稍有不对就招来呵斥,曾经纯真无瑕的笑容扼杀于古老迂腐的规矩中,黄府也渐渐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然而最沉重的打击还不在于此,黄逸梵收敛后的乖巧模样让大夫人暗暗得意于自己的训导有方,她的目光从黄逸梵扎得整齐妥帖的发辫移至衣袍一侧垂下的绣工精美的香囊,然后向下停留在裙角都不能彻底遮住的绣鞋上,紧紧蹙起了眉头。

如果说女红针黹、三从四德的学习只是在心理上给她带来不小的压力,那么缠足就是对她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摧残。虽然说缠足的最佳年龄应该是四五岁左右,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道理大夫人还是明白的。

几条雪白的裹脚布放在黄逸梵身前,这个性子倔强的女孩子怎么也不肯俯首承受,哭着闹着喊着叫着,百般挣扎,终于不敌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被摁在椅子上,强行缠裹上布条,十根脚趾被硬生生掰断捆在一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成了封建时代多少女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哭声渐渐嘶哑终至无声默泣,在剧烈的疼痛中,黄逸梵颤抖着忍受着那个时代烙在脚上的屈辱。

终其一生,她都背负着这道烙痕,以后,哪怕她用这对三寸金莲走过很多四肢俱全的人都不曾走过的路,看过很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曾看过的风景,被裹脚的遗憾和羞辱却始终深入骨血纠结盘亘,不时跳出来折磨啃咬着她的心。

历经世间浑浊的洪流后,那颗不甘的心终于迸发出强烈的自我意识,黄逸梵选择不再幽闭于可怕可憎的世俗规则中,努力伸手抓住封闭空间的栅栏,使劲撑开,放入一线光明,照亮黝黑的世界。

经过无数次的抗争乃至绝食的威胁,黄逸梵终于能和弟弟黄定柱一样坐在私塾中,跟着夫子学文习字。

纤细的手指握住笔杆,一笔一画认真勾勒字体的框架,书上每一句话像阳光雨露默默浇灌空白的心,使它重新萌芽。那些蝌蚪般大小的方块字给了这个小姑娘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让她觉得生活还有希望,还有新鲜。但是那时她还不知道,正因为识字这个原本妇人不该拥有的本领,使得她在十几年后的新时代浪潮中如鱼得水,扬眉吐气,成为一个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女子。

童年的经历是整个人生一幅浓缩了的片段,它有笑有泪,有苦有甜,兀自应和了黄逸梵整个人生轨迹。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不同的线条,它可以粗犷地一把遮盖所有的不幸与痛苦,也可以细腻地描摹每个细节的滋润和明媚。童年可以积攒出各种延展的可能,至少对黄逸梵来说,她的童年,已经为今后杲杲赫赫的人生定下了基调,那是她给自己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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