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端木欢颜所说,如此发泄一场,心中果然好受许多,午睡时极疲倦,睡得却极香。
等醒来洗脸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站起身在卧房中来回走了两步,我蓦地扭头,问向小落:“惠王来了?”
屋中所熏的甘松香清凉略苦辛的气息中,分明萦着淡淡的杜蘅清气。而这附近,并没有杜蘅兰若这类香草。
小落果然点头:“是啊,公主睡得熟,王爷来看过公主,再把我们叫到外面去问了公主起居情况,然后又回到屋里。”
她指着床边的一张杌子,道:“一直坐在这里,托着腮看公主熟睡的模样,好久才离去,说是到真人那里瞧瞧。”
连他走了空气中都残留着杜蘅气息,可见他的确在这里呆了很久了。
我闷闷道:“哦,他有说到相山来做什么吗?”
总不会顶不住萧彦的压力,要和母亲商议着,打算这就把我嫁给那个老得可以做我父亲的当世枭雄了吧?
小落思量半天,道:“王爷也没说什么啊,瞧他模样,又似憔悴了些,只怕就是满心眼里疼着公主,委实放心不下,特地来瞧的吧。”
是么?
我还是忐忑。
这时小惜给我送来一大盘洗净的紫葡萄,笑道:“端木先生叫人来说,请公主醒了,就告诉他一声,大约找公主有事吧!”
“哦!”我正想逃开这若有若无的杜蘅清气,扬手道:“把葡萄送端木先生房间去,我和他边吃着边聊吧!”
端木欢颜所住房间就是阿顼住过的原萧宝溶房间,我一来便指明了将这房间腾出给端木欢颜住,顺带把原属于萧宝溶的东西都令人丢出去,找个用不着的房间堆了,压根儿就是打算再不让萧宝溶住过来。
端木欢颜正坐在窗边的小圆桌旁一个人摸索着摆着棋局,看来百无聊赖,多半正在等我了。
我忙让小落将葡萄端过去,帮他一颗颗剥着葡萄皮,自己却边吃边吐着皮,笑道:“先生,还打算教我继续弹琴么?”
“哦,弹琴……”端木欢颜微笑着吃了两颗葡萄,挥手令小落等退下,才道:“我是想和公主谈谈情,谈谈……惠王爷对公主这份难得的手足之情。”
我顿时意兴阑珊。好一会儿,我才萧索道:“三哥待我好,我知道。若不到自己极紧要的关头,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把我许给一个老头子的。”
“公主说错话了。”
“什么话?”
“惠王并不是在自己极紧要的关头牺牲了公主,而是为了公主的平安,才被迫应允了这门亲事。”
我沉吟片刻,想明白了:“先生的意思,三哥是在我落入魏军手中时,为了让萧彦发兵相救,才答应了这事?”
端木欢颜叹道:“其实这一点,公主也不难猜到,为什么就不肯多体谅惠王一些?”
我气恼地一拍桌沿,恨恨道:“他为了把我从北魏皇帝手里救出来,就将我送给一个可能心怀不轨的老头!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两者的身份,有没有什么差别?我都被迫跟一个……跟一个……”
我都被当成了筹码或礼物,送给了敌人或对手,被迫跟一个毫无感情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区别在于拓跋轲年富力强,正与齐国为敌;而萧彦虽居心叵测,暂时还算是齐国臣子,可惜已经老得可以当我父亲了。
“有差别。”端木欢颜截断我的话,拈着棋子在棋盘上摸索排放,说道:“拓跋氏和大齐萧氏是世仇,你落在拓跋轲手中,将是随时丢了性命的仇家之女;而萧彦到底是大齐臣僚,不管他有没有反心,对年轻美貌的大齐公主,都会视作掌上明珠。无论未来形势如何发展,你都能性命无忧,并保有你的尊荣富贵。”
我想起拓跋轲第一晚对我的态度,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没错,如果不是后来我放下身段处处示弱,甚至压抑着羞辱曲意承欢,拓跋轲都像第一晚那般折磨着我,只怕我已死在魏营了。
他和我父皇明帝有杀父之仇,找了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我身上发泄仇恨,说不准原来就是打算把我活活弄死。
而萧彦……看来对我礼敬有加,又如此千方百计想娶我,若是真嫁过去,大约不会亏待我,更不会像拓跋轲那样,连个名分也不给,硬是把我贬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婢,连青楼女子都不如。
我不由也拈起了棋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在棋盘之上。
端木欢颜继续说道:“何况,以欢颜看来,惠王自己只将答应这门亲事当作应变的权宜之计,根本没把这门亲事当真,更没打算将公主嫁过去。他一定会想法退亲,毁亲,如果有胜算,说不准会考虑反过来对付萧彦,以摆脱他的掣肘。”
“那倒不会!”我想起萧宝溶尊贵清雅的微笑面容,叹道:“三哥是当世名士,一诺千金,怎会言而无信?”
“没错,惠王的确是名士,但我现在认为,惠王更是一代权臣。名士要保持风骨,自然必须言而有信;权臣讲究机变权谋,不择手段,连信守承诺,也会权衡利害关系后再作决定。”
“权臣?”我皱眉,从没想过这两个字眼会用到惠王身上。
“他如何不是权臣了?”端木欢颜淡淡道:“如今满朝文臣,十有六七依附于惠王,武将之中,除了萧彦部下,大半也听命于惠王,或与惠王有着某种默契。如果他仅是名士,怎样才能在南北开战以来这短短的数月之间,迅速收服了这么多人为其所用?若说他平时没有在风花雪月间用够玲珑心思,才真是怪事了。”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何况,公主,你看到哪位当世名士,会抓了人家母亲来逼迫一位隐者踏足朝政?”
当时听说萧宝溶抓了端木欢颜的母亲,逼他前来惠王府时,我也吓了一跳。此时听他提起,约略悟过来,怅然道:“你的意思,我三哥本来就不能算作名士?”
“惠王……是个懂得保护自己和家人的聪明人。”端木欢颜说着,大约觉得话题太沉重了,忽而笑道:“再说了,一诺千金不假,可公主的价值,何止万金?既然早超过了承诺的价值,又何必要遵守?”
我扔了手中的棋子,也觉不出这天热得地面冒火,只紧紧地抱了滚烫的茶盏,觉得连心里都烫得疼起来:“先生的意思,三哥的确没打算将我送掉,一直以来没告诉我这门破亲事,并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让我知道,而是压根儿没打算让这件事成真,所以不想我因此烦恼?”
端木欢颜面对着我,双眼虽是空洞,却不掩眉锋间的锐利,他毫不留情地说道:“所以我说公主太不知感恩,对惠王太无礼。你可知你离开惠王府前晚,惠王邀了我在翠玉轩说话,通宵都不曾入睡?开始时他还饮着酒,后来他将酒壶都扔到轩前的莲池中去了。他说,他不敢再喝了,怕醉,怕不够清醒,会走错路,会误了你。”
他侧着耳,向我问道:“公主,一个人如果烦忧到连喝酒都不敢喝醉,你可曾想象过他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而这种压力,我相信并不只来萧彦,更来自于……公主。公主可以在委屈时将所有的气撒向惠王,可曾想过惠王又该怎样去忍受内外交加的压力?”
我不知不觉间低下了头,恍惚似看到翠玉轩前,萧宝溶扶了莲池阑干,喝得玉山将倾,却又万般无奈地将酒盏掷于池中,沉郁的叹息快要将他淡色的身形溶在月影之中……
当时他一定非常难受吧?难受到连端木欢颜这个盲眼之人都觉出了他深沉的悲哀,舍下了以母亲迫他出世的嫌隙,伴我住到深山之中,又这般为他辩白解释。
湿润润地低下眼睛,我问道:“先生前几日怎么不和我说起?还有,三哥自己……也不曾解释过。”
“惠王视公主如珠似宝,让公主沦落到魏人手中受辱,已是他毕生憾事,早对公主心疼之极,又哪里舍得公主再为自己未来担忧难过?便宁愿公主有个可怨之人,还可稍稍纾解心中愤懑。”他笑了笑:“至于我,若是前几天在公主气头上解释,公主能这么平心静气地听着么?”
我自知脾气一向暴躁,撑着额默然良久,问道:“刚你见到我三哥了么?听说他憔悴了些。”
端木欢颜觉出我语气柔软下来,微微笑道:“萧彦手提数万雄兵驻于京畿附近,譬如虎狼伺于门前,加上惠王府家宅不宁,他怎能不憔悴?”
“家宅不宁?”
“公主便是惠王最亲近的家人,公主任性,将会令惠王如鲠在喉,咽之不下,坐立难安。请恕在下直言,公主如今所为,着实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我心绪愈发烦乱,想起萧宝溶的难处,我的委屈倒觉少了许多,可却不由为萧宝溶和我们的未来担心起来,不由喃喃地问道:“那么依先生之见,我目前应当如何?”
端木欢颜摸索着将一枚棋子落下,低声道:“在下也不知应该如何。在下只知,若公主不能与惠王一心,就如这盘棋局,本来胜负未分的双方,因为白子自堵棋眼,自乱阵脚,给予了黑棋可乘之机,立时处于必败之局。”
我并不懂棋,纵横的棋局在我看不过是满天的星斗缭乱,并无多少章法可循。
但我至少已明白,萧宝溶还是最疼我的三哥,与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或者应该说,有萧宝溶的权势地位,才有文墨公主的尊荣,离了萧宝溶,我不过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女子罢了。
如果不是他,我将永远是魏营中那个低声下气的宝墨姑娘,行尸走肉般夜夜忍受仇人的凌辱,再怎么切齿痛恨,也等不到我想要的天明。
我慢慢立起身来,望着傍晚依旧灿金炽热的阳光,许久,才说道:“我想,我应该懂了吧?我不会离开三哥,我会帮着他,哪怕……”
哪怕到逼不得已时,我当真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和萧彦那桩荒诞的亲事。
前提是,萧宝溶依旧是最疼我的三哥,给我一个终将自由的承诺。
是什么时候起,我和萧宝溶都已失去了抉择的权利,不得不听从命运的摆布,随波逐流地生活下去?
我不甘心,真不甘心。
我发誓,我们所有的失去,都将是为了拥有。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