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天时,萧彦三年来头一次踏入了萧宝溶幽禁的颐怀院中,呆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我听见这个消息,便觉得有些不妙,还没来得及打听他说了些什么,颐怀院的总管便传来话,说惠王请见安平公主。
我踏入萧宝溶在颐怀堂的书房时,由萧彦处调来的总管出乎意料地过来将我的侍女连同萧宝溶身畔的宫人一齐唤走,甚至关上了门,只留了我和萧宝溶二人在里面。
“阿墨,来了?”
萧宝溶正倚在书案上看书,见我来了才阖上书本,含笑招呼的口吻,一如当年在惠王府见着我时那般亲切温文。
三年的幽禁生活,并没有在萧宝溶身上脸上留下任何狼狈呆滞或哀凄微贱的痕迹。他依旧一袭最爱穿的云过天青软袍,松松扣着衣带,半散着发,秀润的面庞质若冰雪,一颦一笑自然而然地流露着如隔云端般的出尘绝俗风姿,让人不由地心生艳羡,再也记不得,他其实是个连自由都已失去的亡国王公。
“三哥,近日过得还好?”我拿过他正在看的书,却是一本江南文士新近刊刻的诗集。
他书房中的书并不少,但他极是聪颖,看书速度也快,我生怕他书不够看,一直有叫人留心搜罗各类新编诗文,或抄或买了来送他。
萧宝溶微笑道:“我怎会不好?大约这天底下再无法一人有我这般逍遥自在,无忧无虑。这新出的诗集也好,不少都是以往认得的朋友写的,瞧来进步不少。”
我笑道:“你闲着无事时,不是也作了许多诗文?你整理出来,我叫人拿去刊刻,一定人人吟颂,个个赞叹。”
萧宝溶拉了我在跟前坐下,依旧笑着,却道:“阿墨,你嫌三哥活得太长命?”
我一时语塞。
诗词一道,旁征博引,明讽暗喻,最易被有心人寻出歧义,扣上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萧宝溶身份敏感,如今有我护着,只在颐怀堂写着消遣时光倒还不妨,若是当真刊刻出来,悲怀伤春被萧彦看作对幽禁生活不满,那就连他的幽禁生活也走到了尽头。
萧宝溶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牵着我的手,将我细一打量,蹙眉道:“咦,阿墨,最近过得不好吗?怎么比上次见你还清减了许多?”
最近我的确被萧彦弄来的那些青年才俊闹得头疼,不过摸摸自己脸庞,倒还觉不出瘦来,只道:“哦,怕是夏天到了,天热,人就瘦了些吧?”
萧宝溶摇头道:“气色不好呢!阿墨,三哥和你说,到你这年龄啊,该找个夫婿伴着了。夫妻之间,阴阳和合,也是一种很好的养生之道。”
原来萧彦纡尊降贵来找萧宝溶,竟是要他劝我成亲!
我吸一口凉气,由不得面红耳赤,苦笑道:“三哥啊,对你或许是吧!可我不喜欢。我只想着就做噩梦了。”
萧宝溶微一皱眉,迅捷又舒展过来,清亮的眸子探索般在我脸上转动,微笑道:“还真打算因噎废食了?丫头,别怕,那种事没那么难受。”
他说得直白,让我有点着慌,忙别过脸,低声道:“三哥,我知道不难受,可实在……恶心。拓跋轲弄脏了我,我不想再多一个人来弄脏我。”
“恶心……原来是这样!”萧宝溶苦笑,轻轻将我拉到了怀中,低声道:“为难我的阿墨了……那是……挺难受的。”
我便晓得只他懂得我。那种身体连带心灵被玷污糟蹋的感觉,只有素有洁癖的萧宝溶才能理解。
自从那年除夕之后,我并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同时也刻意地避着嫌,好久不曾和他这等亲密相偎了。熟悉的杜蘅清气透衣而出,清冽而温暖,叫我不由舒一口气,默默环紧他的腰,低声道:“三哥,如今我这日子,已经算是舒心了。我只要这样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同时也看着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你的一生,不该这样。”萧宝溶眼底迷离着一层薄雾,怅惘般望着窗棂透过的浅浅的光线。
我苦笑道:“我的一生不该这样,难道三哥的一生就该这样?三哥,这是命。你逃不了,我也逃不了。我现在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还能主宰自己的生活,我还能让三哥过得稍稍舒适一点。我们还能怎样呢?”
“三哥已经毁了,这辈子怎样,并不重要。”萧宝溶悠然地说着自己的境遇,仿若在说着午饭时不小心跌落了一只细瓷碗般不经意,“可你,你有更多的选择。你会觉得脏,无非是因为和你一起的男子不是你喜欢的人而已。你自己想象一下,如果那个男子,是你喜欢的拓跋顼,你还会觉得恶心吗?”
我蓦地屏住呼吸,声音尖厉起来:“我不要想!我和他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再见就是不死不散的仇敌,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
萧宝溶的胳膊一僵,却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许久,才心疼地说道:“好,好,三哥不提他,不提他……那么,你就想着,那男子是你别的亲近的人,还会觉得恶心吗?”
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垂下眸,柔和地望着我,轻声道:“比如,如果是三哥,你会觉得脏么?”
呼吸瞬间停顿,甚至好半响都回不过神来。
三哥?
我没想过。
但萧宝溶绝对是不脏的。他从来都洁净得不像尘世中人。即便初降大梁时,他给扔到那样肮脏简陋的地方,折磨得奄奄一息,依然会有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雅洁净缓缓散出,让我心疼不已。
我好一会儿才能讷讷道:“我也想不出。你是我三哥啊!”
话犹未了,萧宝溶忽然低下头,目光幽深,却有什么即将满溢。
我仰头望他,正是不解的时候,那冰雪样洁白的面庞靠近,唇边轻轻一凉,已被两瓣薄唇笼住,柔柔地轻衔着,温温润润的触感顷刻让我身躯颤动。
萧宝溶……我确定他今天绝对没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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