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如丝,抽之即乱

友谊的堤坝是从什么时候颓废欲塌的呢?或者是才筑成的那一刻起,现实中的风浪开始无情的冲刷坝体,轰隆轰隆千军万马的白浪花冲过来,退开去,冲过来,退开去,循环往复,以时间为锤,以排山倒海席卷一切的力量为手,一下一下穿凿坚固的岩石。森严壁垒敌不过抵死摧折,岩石上裂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缝,然后又是一条,渐渐变成无数条,每条裂缝都可能成为堤坝毁于一旦的关键,裂痕一旦产生,无论想尽多少办法去弥合,总会留下不能掩饰的伤痕。

黄逸梵和张茂渊的友情危机,开始于一场无端飞来的官司。说是无端,其实也是当初和二哥张志潜匆匆分家遗留下来的不公有关。

原来张佩纶在续娶李菊耦前曾经娶过亲,并与早逝的前妻生下儿子张志潜,李菊耦过门后将继子张志潜当亲生的看待,衣食住行无不亲自过目关心。她这样做固然是因为心地善良,怜悯张志潜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命运坎坷,颇为不幸,同时也唯恐被人诟病,落下虐待继子的坏名声。

李菊耦生前竭力做到一碗水端平,亲生的儿子与继子一样疼爱怜惜,临终前也没有明确给弟兄俩析清家财。分好家产。李菊耦去世后,张志潜以张廷重年幼不能理家为由,替他保管财物,直到张廷重与黄逸梵结婚后才匆匆分了家财,虽然田地、房屋、珠宝、古董都做了还算公允的分割,但是李菊耦带来的一批名贵画作,却没有及时分掉。

张廷重娶了孙用藩后,两人严重的阿芙蓉癖使得日子越过越捉襟见肘。一大家子处处都需要花销,每天花出去的多进账的少,张廷重只恨留下的遗产不够用,做事愈加缩手缩脚。

张廷重对花钱怀着严重的恐惧心态,他只肯竭力在儿女身上缩减钱流,控制一切需要的开销,对待自己和孙用藩却依旧阔绰大方。两人没事就缩在烟塌上吞云吐雾,万贯家产顷刻间化成蔼蔼袅袅的青烟。

张廷重也曾和人一起投资开了钱庄。一开始他还颇像个老板的样子,每周都去盘查生意,询问营业状况。渐渐地他就只以电话联络,很少再踏足钱庄,并且从大家投入的股金中随意支取,以至于到最后支完了股本,变成了“空头股权人”。这以后不久,钱庄就维持不下去了,没多长时间便惨淡收尾。

张廷重既守不住金山银山的家业,又开拓不了钱财的疆土,两面夹击,生活日益困窘,露出山穷水尽的光景。

他把目光投向张志潜手里没有分掉的古画,怕一个人打官司力有不及,便联合了张茂渊一起讨要古画。张茂渊本来不想趟这样的浑水,谁知她惹上了一场钱财官司。为了填补官司这个无底洞,暗自拿出黄逸梵寄存的一大笔法币炒期货、炒黄金、炒外币,最后全都血本无归。她眼下被钱逼得焦头烂额,无法可想,真有一文钱逼死巾帼女英雄的感喟。

张廷重此时建议把古画均分的想法正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张茂渊为此来回奔波,帮着张廷重到处找可靠的律师。没曾料到,原本这场官司已经打出了些眉目,张廷重却在关键时刻临阵倒戈。私下里和张志潜达成分钱协议,张茂渊吃了个哑巴亏,气得发誓从此不再和张廷重来往,声称“再也不喜欢张家的一切”。

张茂渊抱怨归抱怨,眼前亏空的烂摊子她还是得义不容辞地收拾妥当。这个坚强美丽的女人当即修书一封告知黄逸梵实情,为了能尽快弥补黄逸梵的损失。她放弃优渥的贵族生活,抛头露面去外国人开的洋行工作。

可以想象,当黄逸梵收到这封信时,是多么的晴天霹雳,她将大部分身家财产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人,到最后却落了个钱财空空的结局。

信任原本是种无条件的依赖,全身心地交托,没有隔膜的亲近。人与人之间往往隔着的不是身份地位,也不是财富象征,而是心与心的距离。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总会不经意得垒高层层心墙,把别人的好意高高地阻挡于外。

人心一旦相知相交,那份信任足以超越,所有感天动地。而最信任的人如果做出出格的事,其杀伤力比陌生人加诸于身上的伤害来得更加触目惊心。

黄逸梵的信任就这样被辜负了,她感到不可理解,那种飞来横祸的感觉,让原本就因做生意而拮据的生活更加密布愁云。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如果张茂渊在动用她的财物前能打声招呼,她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生气。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感受着实难受,像把刀子照着胸口狠狠就是一刀,戳下去一个大窟窿,汩汩地流着血,偏生还不能彻底发作,只有打落牙齿和着血一起往肚子里吞,哽得自己都受不了,仍怕被人看到,引来明嘲暗讽的同情。

黄逸梵揽信后的第二天就匆忙打理行装准备回国,男友维基斯不放心她一人回去,坚持要跟着一起走。黄逸梵稍加犹豫,便带了男友一起踏上回国的路程。

她原本是想借着男友的安慰驱除心底的郁结,一个人走在回程的路上,光是那乱麻一样的心情就足够逼疯人的。等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失去一大笔钱的黄逸梵连租个像样的小公寓都办不到。她和男友困在小弄堂阴暗的二层小阁楼里,手脚施展不开,心情也日复一日低落。想做生意,却没有本钱,坐吃山空的恐惧感密密匝匝压在心头,逼得人喘口气都可以掉下一滴眼泪来。

这样苦苦捱了一段时日后,黄逸梵决心让男友维基斯先行回马来西亚。一个人坐困愁城总比两个人受煎熬得好,她不舍得男友跟着她一起吃这个莫名奇妙的苦头,更不愿意将窘蹙的面貌暴露于男友面前。

在临走前,维基斯往她的提包里塞了身上仅有的两百元美金。黄逸梵捏着薄薄两张纸币,心情百转千回,只觉一点柔肠将断似断,那眼泪流到了心里,便苦到了极致,反而说不出什么郑重其事的话语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欢乐的日子转头演奏了离别的哀音。人在物在风光在,却尽数折损于身不由己的别离中,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叹一声天意弄人。

黄逸梵不胜离殇,一个人孤独难耐,张茂渊从她回来的那刻起,就不断邀请她搬到自己住的公寓来。在男友离开之前,黄逸梵是决不肯点头答应的,一是不愿意与维基斯分居两处,白白又在烦恼上添了一层相思;二是又在心里恼怒张茂渊的不告而取,使她一下子从宽绰的生活跌入困境中,以至于和维基斯劳燕分飞,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相思两地。

张茂渊知道自己理亏在先,维基斯走后,就三番两次亲自登门邀请,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终于让黄逸梵答应搬来同住。张茂渊得到这样的答复,心里是又喜又悲的,喜得是黄逸梵肯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悲的是曾经无话不说、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最后还是败在了金钱面前。

黄逸梵搬到张茂渊的小公寓后,心情没有得到有效纾缓。张茂渊白天要上班,晚上又常常留在办公室加班。黄逸梵郁闷难耐,有一次拉着女儿张爱玲的手抱怨道:

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全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的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了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就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她还有其他的一些计较:

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找坐着不走,你父亲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去,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父亲反正向来就是这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她小,还不懂事,你说她是真的不懂事吗?

男友维基斯回去后,黄逸梵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想起男友的好就更凸显了如今境遇的荒凉,言语间便有了不痛快的较量,幽愤的情绪一开了闸,便**,挡都挡不住: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她,随时看着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会有这种事,维基斯听了气死了,说这简直是偷!

她猛地一探脖子,像只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她抱怨:

把人连根铲除,就是这点**,哎哟,我替她想着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

她自怜自艾:

朋友总和我说,我应当有人照顾着,不要太不为自己着想了,留着自己的钱,不要做傻子!

那也是为了胸腔子里一口不平的怨气,想要说出去又怕折损了彼此的颜面,憋在心里又万般委屈。她和张爱玲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些,倾诉的时候心中哪里又有半分宣泄后的痛快?本来不是刻意在背后诋毁什么,只是难以抵抗心中的怨恨,想什么就说什么。她向来是个真性情真自我的人,尤其事到临头,毫不懂得矫揉造作,伪饰太平。所以痛苦与快乐之于她,都是双倍呈现,痛也痛得格外肝肠寸断,怨也怨得分外冷心无情。

这样的人,只有找同样真情真性的人才可以携手一生,张茂渊算是她一生难得的知己。只可惜,同性的友谊也是缘浅情深,过于敝帚自珍的人到最后几乎很难全身而退。

黄逸梵的日子几乎是掰着手指硬捱下去的,翻开桌上的日历,每张撕去的纸页都写满了空空洞洞的寂寞,没了金钱傍身的她,处处能感受到没钱带给她的难堪,寸步难行,步履维艰。

有一次,她经过霞飞路一家装饰得流光溢彩的服装店前,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当时最流行的衣服式样,层层叠叠的白纱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高贵圣洁,她不禁驻足在窗前望了许久。等回过神来,自己都忍不住嘲笑如今的生活,身上的衣着竟已不复昔日的新潮时髦,连橱窗里的木头人儿都看起来比她过得滋润快活。

她在极度苦闷中再次拣起拿手的手工技艺,找了件过时不穿的旧衣服,拆开衣料,亲自在缝纫机上踏出一件粉红洋绉纱的短袖洋装,胸前耷着几颗小珍珠,泠泠地坠下,行动时特别俏丽活泼。

她努力自给自足地寻找快乐,白天,她可以用忙碌填塞每一寸惆怅的空间,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想说话却无人回应。抬头自公寓大楼的落地窗望出去,那月亮是天空抠出的一个惨白的窟窿,人家看起来或许觉得它皎洁、明亮,如玉似盘,在她心里,再好的月色也总带着一抹幽怨的光,冷冷清清的,不像万家灯火那样温馨和暖。

她愁,她怨,不良情绪如脱缰的野马在心里左冲右突,有时候张茂渊和她好好地聊着什么事情,她心里一突,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了,就要发泄无名之火,说拉下脸就拉下脸,或者不顾张茂渊尴尬,一言不发扭身走人了。

张茂渊也不太招惹她,事事都让着她,时间久了,也难免有所怨言,觉得金钱真是魔鬼的化身,好端端地就将一个优雅大方、温柔沉默的人变得喜怒无常、不可理喻。更可怕的是,曾经如漆似胶的友情与亲情,在它面前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应声而断。

张茂渊除了努力工作挣钱赎罪外,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方式可以缓解她与黄逸梵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势。

她是个重情的人,她知道黄逸梵也是,可是很多时候,感情在现实的重压下会脆弱得不堪一击,像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骆驼,一根稻草就可以让它狼狈地跪倒在地。

所以我们并不能埋怨人心的善变,情义如丝,在被细致吐出的时候,它就是一种纠缠的姿态,百般缠绕,千番纠葛。我们愿意去抽丝剥茧,将它理得条理分明,因为它是如此珍贵,可以晶莹洁白,可以透彻轻盈,寄托了人世间最可贵的遐想,成全了人们最热烈的感情。

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终究也是它,被命运的手无端撩拨后,它洁白的身躯落入沆瀣的尘埃,以后,螺钿似的盘旋出杂乱无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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