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静就是一朵来去无踪的云,他的命运,从落地大哭的那瞬起,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然而黄逸梵并不在意这样的美丽,她与张子静的亲情纠葛,并没有实质上的辜负与留恋,要说辜负,她的爱淡泊悠然,没有热情过,谈何后来的辜负;若说留恋,就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殷勤的,她给张子静的爱,向来都是点到为止。
张爱玲离家出走的举动无疑激起了张子静莫大的勇气。那一天,一个怯生生的男孩捧着一包报纸卷站在了黄逸梵的住所前,黄逸梵听闻门铃响后,打开了房门,看到了久违的张子静,心里惊讶着,脸上却是风轻云淡,不起波澜。
张子静打开手里的报纸卷,里面是一双半新不旧的篮球鞋,他迎着黄逸梵与张茂渊疑惑的目光,表达了自己想要留下来和她们一起住的想法。张茂渊一听就摇头走开了,黄逸梵面露难色,踌躇半晌,最后不得不实话实说:“你是张家唯一的男孩子,你不能离开张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上学,经济上实在照应不来,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母亲很对不起你,过去没有照顾到你,现在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听话,跟着父亲,好好念书,将来张家还得靠你。”
她将话说得婉转贴切,试图抚慰张子静心里涌出的孤单、愤怒、恐惧,可是无奈与惋惜明明白白写在她的脸上。
对于儿子张子静,黄逸梵不收留自有她的苦衷,回到上海后,她的经济一直没有多大改善,张爱玲投奔而来,吃穿用度全靠她一人承担,而这种开销以前是白字黑字写在离婚契书上,由张廷重负责的。
黄逸梵一个人无力负担两个孩子的开销,她不想给张子静幻想,开空头支票不切实际也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是宁可痛痛快快地让人痛苦,也不愿意用空口许诺叫人牵肠挂肚的。
正因为如此,黄逸梵对张子静的态度后来无数次被人以文字鞭挞叱责。批评家们加诸在她身上很多刻薄、否定的词汇,在人们的印象中,她是个将个人享乐主义凌驾于亲情之上的无情女子,薄情、冷漠、自私、残忍,仿佛这些标签是她自甘堕落的最好写照。
细细想来,我们对待这位奇女子实在是太过于苛刻恶毒了。
黄逸梵是爱儿子的,她的爱透明、轻薄,像未熹的朝露,像才透亮的东方鱼肚白,她把自身的能力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去考量,不愿意平分自己对儿子和女儿的爱,然后因为这样的雨露均分反而稀释了那份爱。
她一直认为,张爱玲是个女性,女性就更应该具有相当的学识和事业。她在国外游历了这么多年,走过世界那么多角落,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她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独立的有能力的女性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被这个时代抛弃。
她希望张爱玲能够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不一样的精彩,这种价值观就是放在今天来看,也是绝对符合这个社会主流思想的。她没有错得过分,要是实在鸡蛋里面挑骨头,那也只能说这种分配母爱的方式未免显得不太公平,母爱原本应该有着相同的分量,而张子静得到的,却轻得不能够放在心里去慰藉那里的严寒酷暑。
我们对黄逸梵的指责都基于自身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而黄逸梵却是一个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子,她自有的一套行事标准和价值观念,从裹着小脚去上学,到三寸金莲走世界,从极力挣脱无爱的形婚到追逐爱情的自由,传奇女子什么时候又把世俗的标准放在了眼中?
不一样的女子当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黄逸梵之所以能够成为民国史上一道奇绝幽丽的光,那是因为她的遗世独立。她触手可碰的个性棱角,是没有言明的、半遮半掩的私语,只适合于流传在传奇之中,休想让她在灰烟瘴气的浊世着陆。
再观张子静的可悲人生,固然跟家庭的不幸脱不了关系,但大半也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可怜的人自有可恨的地方,那种可恨,因为夹缠在凄风哀雨的遭遇中,往往蒙上了一层楚楚可怜的面纱,叫不明就里的世人生起无端的惋惜和爱怜。
张子静从小性子胆小又温顺,后母孙用藩进了张家门后,在她的极端掌控下,张子静变得低俗、叛逆,而且这种忤逆中还夹着自欺欺人的逃避心态。
他平时租了不少艳俗的连环画来看,逃学,闯祸,经常遭到仆人们私下里诟病。张子静人长得瘦长清癯,身上的衣服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他也不放在心上,穿着半新不旧、半长不短的蓝布罩衫到处闲逛。
品味的低俗恶劣还在其次,在变态的家庭环境里培养出来的苗芽,有几根能长得根正苗红?张子静受到了成长中卑劣的挤压与歪曲,他本可以选择像风雪中的苍松不惧风寒,傲雪立霜,以坚定的意志和无所畏惧的态度抵抗一切罪障,但他却选择了无动于衷和堕落。
戴上沉默的面具,无所谓地面对屈辱,面对虐待,罪恶并没有完全吞噬他,他率先丢盔弃甲,全军覆没了。
以消极面对罪孽,只会助长罪孽的嚣张,而受伤的,永远是为他在一旁担忧不已,甚至呐喊助威的人。
张子静却什么都不想,只想沉下了身子,一个劲儿在漩涡急流中,沉沦,沉沦,直到世界坍塌,万物俱灭。
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签字,孙用藩在烟铺上低声向张廷重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张廷重就跳起来抽了他一个耳刮子。
面对突如其来的羞辱,张子静也只是抽搭了几下鼻子,痛是自然痛的,他却并不十分在意,连二分的委屈也没有的。他的世界仿佛自动隔绝了暴虐,当然,自尊自爱和个人感受也是被摒拒在外的。
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张廷重又跳起来抽了他一个耳刮子。张爱玲看了,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直往下淌。孙用藩取笑她多管闲事,张爱玲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闩上了门,无声抽泣。她在镜子前咬牙切齿,发誓报仇,门却突然被一只皮球撞得哐啷乱响,连镜子也跟着震动起来。原来张子静早已忘记饭桌上的事情,放下碗便拿着皮球在花园里若无其事地踢了起来。
看似懦弱胆怯的他,有时候也不是全然地无动于衷。对待下人,张子静的脾气既坏又暴,仆人们叫他,他只当没听见。保姆和女佣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上扳着房门不肯松手,结果被罚在花园里跪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连看门的都看不过去,替他打抱不平。张子静仍然不争不抗的,刚才那股撒泼无赖的劲道在父亲继母面前早就逃去了爪哇国。
张廷重是满清遗少,迂腐里来,迂腐里去,张子静明明与那个时代脱节那么多年,固步自封、胆小怯懦的个性却如发臭的蛆虫,深深附着在骨肉血液之中。
在母亲黄逸梵的心目中,深目高鼻、面目俊俏的张子静只得了一个肖似自己的空壳,底子却是坑坑洼洼、松松散散。她希望儿子能成长为一个与父亲截然不同的男子,建造一种与祖辈完全不同的新生活。她愿意像个平凡的母亲那样感受子女带来的骄傲与喜悦的,愿意他们尽情在人生的舞台上挥洒拼搏,与日月共燃青春烈焰,愿意他们年轻的心展翅飞翔,任凭风雨锤炼双翅,锻造铁翼,搏击长空。
所有的母亲都有这样的心愿,希望儿女们与幸运邂逅,与美好相伴,与幸福长随,永沐甘河,远离烦忧。
只是,现实何其惨烈,越是希冀的越是不能实现,而不愿发生的,它总是早早守候,只等宿命流转,它便从天而降。
黄逸梵失望了,过度美妙的想象令这种失望格外强烈,她熟知张子静的短板,一心要将之改造扭转。她的希望总是忍不住在某个清露芬芳的拂晓悄悄打起花苞,还没有等到日光的青睐,又无可奈何先自凋落。
儿子不是可造之才,她的爱只得拐弯转道,将爱留给值得去爱的人,这是人类取舍定夺的本能。只不过这一次,黄逸梵要舍的爱不是针对别人,而是儿子张子静。
对于一个要求完美,内心对生活、对未来、对理想满怀憧憬的女性来说,爱的取舍固然痛苦难当,但是左右摇摆,举棋不定更是对自己与他人残忍。
她愿意斩钉截铁,与不值得付出的一刀两断,清醒的人更容易看清现实,没有谁能诟病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就像三世的因果,谁又能说清,上辈子,谁是谁的亏欠,谁又是谁的留恋。
黄逸梵的爱自相矛盾着,她也许不觉得矛盾的爱有什么不妥。在能力范围内,她也在极力布施母爱,不甚畅快的,淅淅沥沥的,细雨一样的爱,只可沾湿干渴的唇,想要痛痛快快地解渴,那是不可能的。
一方面,张子静上门求助时,黄逸梵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漠,冷言拒绝儿子的请求,甚至张子静想要留下来吃饭,张茂渊以米不够四个人吃为理由加以拒绝时,她也没有伸出援手,把他留下来。
另一方面,她仍三不五时找儿子上门,关心他的学习状况,发育情况,随时随地演讲营养学,担忧着儿子过分瘦长的身材。
她请张子静来公寓喝下午茶,注意到到他的牙齿很小,泛着营养不良的绿色,像“搓衣板一样粼粼的,成为锯齿形”,就鼓励他,说他长得够高,是美男子的身材,但是不宽,大概得了什么慢性病。
黄逸梵亲自递了十元钱给张子静去看病,让他去医院照X光验肺,后来这笔钱大概也被张子静随意处置掉了。
一日,张子静不舒服,一个人靠在皮面方桌的铜边上,说是被鸦片味道熏住了,那是间接暗示了要搬来和母亲同住的意愿。黄逸梵只是苦笑着,打趣他从小“偎灶猫一样偎在鸦片里的,怎么忽然这样娇嫩起来”。
黄逸梵这时是下了铁一样的决心,张子静她实在无力管教,也只能拿“儿子总归是张家的,他一定会给子静安排好前程”作为挡箭牌,尽量把不安、愧疚的心情就地掩埋。
张爱玲哭着在浴室边拭泪,替张子静求情讨饶,黄逸梵淡淡叮嘱女儿去洗把脸:“这倒不忙,先让他进学校,哪有这么大的人不进学校的。”
原来所谓的给儿子安排好前程,就是张廷重安排张子静就读私塾课程,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上门授课,讲的不是四书就是五经,迂腐杂冗,把人逼到泛着尘烟的旧时光里去。
张子静接受新教育的程度,远远不如姐姐张爱玲。这一切,黄逸梵是明白的,然而除了惋惜,要想在她心里在多掏出一丝涟漪,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生活中处处有矛盾,有难以妥协的困扰,有人力难越的阻碍。对于张子静来说,残暴的父亲,促狭的继母,冷情的母亲,都是他人生历练的一个个障碍。张子静是想一鼓作气,背水一战,还是一蹶不振,兵败如山,那都是他的选择,他的命运。也许此刻,他也会觉得:“母亲的家亦是不复柔和的了。”那么他就该觉悟了,漫漫人生路,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所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的勤奋与努力。
除此之外,别人的施予,哪怕是至亲,也是生命苍穹中的流星,要来,要去,留不住的匆匆忙忙,踉踉跄跄,没有预告,也无需演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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