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妥协

爱与恨就是这样奇怪的情绪,情是怪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没有由头,不问原因,一个念头已经心驰意动,一去千里。恨却是有根有据的,在很小的一件事上扎了根,心底日夜的煎熬成了养分,极力栽培,不折不挠,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也只在心头的土壤上恨得咬牙切齿,那树根系庞大,牵枝扳藤,纠结得身心交瘁,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我们倒不如适时松开恨的缰索,放心一条自由出路。

放下,妥协,人生必须学会的修行功课,大胸襟者得大自在,张爱玲说过:“人生最可爱的时候就在撒手的那一当儿。”

黄逸梵放下心结的那一当儿,也是她从坏境遇当中逃出生天的时候。女人的心是用水做的,冰凉时冷得叫人齿冷心寒,柔软时也是柔若无骨,所有铿锵的心绪都百炼成钢,化成绕指柔情。

但是刚开始时,她与张茂渊还是在互相折磨之中,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快乐早已成了过往云烟。她们小心翼翼觑候着彼此的心思,就怕一不小心触到对方心底的地雷,表面一团和气,那和气中始终挟着隐隐的肃杀之气,两个人日常见面尽量避免言语交流,能自己解决的事情也尽量不麻烦对方。

本来亲密无间的姑嫂两人,中间横着一条深而大的篱桩,上头缠绕的不是招摇的牵牛花,而是尖锐的竖刺,笔直朝天,闪着寒锐的光,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扎疼了心房。

张爱玲有时来到小公寓,觉得姑嫂俩的气氛不再像从前了。张茂渊忙得不能准时回家,只有黄逸梵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厅堂,怨气还是有的,但已经不太愿意把它端出来扫射无辜的看客了。黄逸梵这时异常安静,安静得一个人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给男友维基斯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倾吐心中的苦闷与衷肠。

咖啡色的小书桌还是黄逸梵亲自淘来的,她说书桌的木纹让她联想起英伦公园里笔直的水杉树,高大笔直,清晨傍晚总是散发出浓绿的湿意。

张爱玲看着这张书桌,还记得发生在这张小书桌上的故事。因为高度近视,张茂渊有一次把书桌上一滴墨渍当成了苍蝇,她拿了苍蝇拍到处去拍,谁知拍了半天,那苍蝇胆子大得竟然纹丝不动。等到黄逸梵听到动静后匆匆赶来,两人才发现原是个有趣的小误会。

张茂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黄逸梵也抛掉淑女的气质,搂着张爱玲的肩膀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动人的笑声仿佛还在房间四处流溢,不知怎的,转眼间,大笑不止的两人就已经遗失了不分彼此的感情。

在这样枯燥干涸的日子里,上海的黄梅雨季沥沥拉拉,像长着庞大曳长怪物的尾巴,横扫了整个六月。人的心也能在这样潮湿的时节中拧出汁水来,黄逸梵的眼泪仿佛随着雨季的到来也丰沛起来。很多次,张爱玲都看见她一个人躺在**,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张爱玲和她说话,她一开口,声音都是沙哑的,憔悴得像朵被吸干水分的花。

张茂渊不敢过问黄逸梵的坏情绪,她自己也有怨无处诉,女人间的嫌隙总是处在微妙的平衡状态。她们决不肯提着银戟亲自在战场上相互厮杀,表面祥和是努力维持的意象,里子中的千疮百孔自然不足为外人所道。

张茂渊哭的地点和方式与黄逸梵不尽相同,她选择在浴室里发泄坏情绪,“不声不响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着门外的一只小文件柜,一只手扳着抽屉柄,穿着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泣过,见张爱玲来了,便自顾自走开。”

张茂渊就像是被夹在蚌壳里的柔软肉体,这件事里,她既赔了夫人又折损了兵卒,亲戚的官司没有帮上忙,黄逸梵的钱被她亏空干净。她哪边都没有讨到好处,娇嫩的意志与身体在打击中几乎败下阵来。幸亏她向来坚强、果敢,少年得意的时候,固然深处富贵之乡没有改变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如今遭受人生中罕见的重创,她也咬牙挺过以薄弱的肩膀承担犯下的过错。

这是个罕见的奇女子,和黄逸梵一样不吝笔墨,尽情书写人生传奇。

为着这位张家千金的婚事,亲亲眷眷们没有少操心思,说来说去的对象不是侯门后代,就是贵胄嫡孙,要不就是新近的暴发户,浑身金光闪闪,急需拉拢一个贵族的后代冲掉一身的土豪气息。

小小的公寓里送往迎来的都是做媒的客人,张茂渊烦不胜烦。为了寻求片刻清净,她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就算拒不见人是没礼貌的,她也只好把没礼貌进行到底了。

不见面不攀谈总归是权益之计,做亲的亲戚经常吃闭门羹,索性不上门来,改成电话约谈。有一次张茂渊接了一位远方亲戚的电话后,眼睛红彤彤的,说话的声气都改掉了。她一个人垂首默立在电话旁半晌,恰好黄逸梵路过客厅,那当儿,张茂渊也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勇气,终于撬开了伪装的坚强,拉住黄逸梵的手喋喋诉说烦恼,脆弱的眼泪肆意流淌。

女人的同情像把尖锐的凿子,轻而易举敲松了冰封的感情。黄逸梵深深理解张茂渊的无奈,那些亲戚总会认为张茂渊是读过洋墨水的,看中的也肯定是洋小伙子,中国男人经不起她法眼挑剔,所以提到婚姻她就总是一口谢绝,没有商量余地。

“好像他们眼中,随便什么样的男人女人,只要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就可以随意拉过结婚似的,”黄逸梵这样替张茂渊打抱不平。

张茂渊心里感叹不已,黄逸梵到底和她相交了那么多年,对自己理解至深,哪怕在钱财上有罅隙,思想上仍是保持着高度统一的。

在别人眼里,她也许是个高傲高贵不普通的女子,以至于有人说她是“三高”人士:

高学历,一个留过洋镀过金的女海归,比得过普通女学生;高收入,遗产也应该算一种收入吧,虽然被哥哥们欺蒙,但打折后仍旧身家不菲,再说还是个职业女性,一度在电台读社论,工作半小时,就能拿几万元的薪水;高门槛,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对张茂渊这样的名门之后,世俗免不了要给予敬而远之的待遇。

虽如此说,只要她肯愿意俯就,这世上就没有嫁不掉的女子。偏生张茂渊是个不肯俯就的女子,人这一辈子要俯就的太多,命运、人事、遭遇、金钱、地位、名利,如果再对感情俯就,那便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她与黄逸梵一样都是“有情饮水饱”的人,对爱情抱有的价值观正如张爱玲说的那句:“有目的的爱都不算是爱。”正是因为爱得纯粹,爱得自由,才容易沉溺在爱河奋不顾身,难以抽离,其结局也如水中落花,漂流颠沛,不由己身。

张茂渊不奢求下半生他的哥哥们突然良心发现,把鲸吞的财产还给她,好免她遭受漂泊流离之苦。但她也希冀着,有生之年,可以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爱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地幸福下去。

黄逸梵懂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在婚姻上替张茂渊出了不少主意,亲戚来往间说到张茂渊的婚事,故意左右迂回要套她的话。她都是和张茂渊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只说没有觅到合适的人选,正在找,几句话给挡了不少麻烦。

如果说张茂渊的性格是“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段”,黄逸梵则是“刻骨的真实”,“刀截般的分明”。

在爱情上,她们不约而同都有精神上的洁癖,决不肯屈就红尘里卑微到尘埃里的感情。

抑或是张茂渊倔强的眼泪软化了黄逸梵的心,抑或是同样刻苦铭心的爱恋让人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一刻,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黄逸梵和张茂渊前嫌尽释了。

一个女人怜悯另一个女人的开始也许是懂得,而让女人与女人放下芥蒂,重修于好则可能缘起于了解。

黄逸梵就像是大海里畅游的一尾游鱼,张茂渊也是,她们的世界并不风平浪静,蔚蓝色的海面保不准会掀起滔天巨浪,撕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人间的平宁。她们身不由己,在水中载沉载浮,也许一不小心能捕猎到难能可贵的幸福,也许和幸运擦肩而过,也许哪天就会和噩运撞个满怀,她们都挣不脱这个世界,只能尽力闪避,携手营造一方和平。

共同的危机是维系感情的契机,很多时候,她们各自占山为王,不会轻易涉足对方的领地。即使互有来往,也保持住亲昵而不狎昵的立场,愿意为彼此分担,又没有控制对方精彩的欲望。

互相理解使她们保留各自的骄傲,在危机四伏的世事面前,她们适时妥协,放弃成见,长久的了解,终于明媚了阴暗过往,再续那芬芳前缘。

她们化干戈为玉帛,从张茂渊泪眼婆娑的那刻起,友情亲情再度升温,即使被冷藏了些时日,一旦解封了,依旧是春光融融,春风和煦。

对于张茂渊的感情,黄逸梵和他人有着不一样的担心,黄逸梵给亲戚家的女孩儿做媒,总拣有钱的,有势的,或者有家底的。给自己挑的爱人,就只管有感情就可以了,金钱和物质一向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同样,她对待张茂渊的恋爱态度,也考虑是否值得付出,是否两情相悦。在她认为,张茂渊的个人好恶应该要凌驾于其他标准之上。

张茂渊是非常感激黄逸梵的知遇之恩的,有一个理解自己的人能在人生遇到困惑的当儿挺身而出,仗义相助,这无疑是慰藉,同时也是幸运。

这以后,她们剑拔弩张的关系彻底缓和下来。

由于在洋行里工作的缘故,张茂渊需要一个体面的住所,她说:“这样升职才快。”

不要怪人心那么势力,贫穷往往意味着缺乏才干。张茂渊一心想要快点往上爬,如此薪水才能水涨船高,使她应付生活不那么吃力。

她租赁的公寓房租不菲,日常开销令她颇为吃力,黄逸梵知道情况后,不愿白吃白住,挤了闲钱要补贴家用花费。张茂渊直言拒绝,黄逸梵如今的困窘是她一手造成的,自己极力弥补都来不及,又怎肯让她再行破费。

这样看来,她们情义的轮船总算艰难地在这**风雨中转了个身,堪堪避过了凶险的暗礁。航行的前途看上去昏昧不明,似乎有重重的阴雨等待在前方,然而此刻,命运的船是轻快的,它终于挣脱了覆灭的危险,亲身沐浴风雨后的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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