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Eli York?”李孜有些意外。
“对。”Esther点点头,“本来我只想通过他找到G,只可惜我演技很差,他看出来我并不是想找个摄影模特那么简单。”
“为什么要找G呢?你知道Han在哪儿,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Ward插嘴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Esther回答,“可能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见到她了?”李孜问。
“是的。”Esther说道,“那年九月初,我们在巴勒克街一家咖啡馆见了一面,我很惊讶她根本不知道Han曾是芭蕾舞演员,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有过一些精神问题的厨师。我告诉她一些过去的事情,一部分是真的,比如Han有什么样的天赋,他又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在舞蹈学校度过的那些日子,还有他妈妈的事情……也有一些是假的。”
“你对她说了什么?”李孜又问。
“我夸大了Han卷入的那个案子。”Esther低了一下头,像是回忆,也像是在帮自己下决心,“我把他说成是一个瘾君子,说他受到了指控,还告诉G那件案子的律师费是五千美元,上庭三万,每小时收费四百五十元。还有,Han去银山医院是法庭的判令,只有拿到医生的证明他才能出院,并且回到芭蕾舞团去,但他私自离开了。”
“但是,为什么?”李孜不明白是什么让Esther对一个陌生人撒谎,她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至今都记得那些谎言的细枝末节,任其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我知道那样做很蠢。”Esther回答,“我只是想让她明白,和Han在一起会是很艰难的事情。不过,有些事情是真的,他的确是自己坚持离开医院的,Harris医生把他的资料转给了一个纽约的医生,但他一次都没去过,不管他看起来有多正常、多快乐,事实上他的心结还在那里,他只是在继续掩饰和逃避。我对G说,Han很特殊,他需要一个人,足够坚强,始终在他身边,这比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灵魂伴侣都重要得多。和他在一起可能要付出许多。如果她做不到,或者不愿意为他付出那么多,就痛快地离开他,别把事情搞复杂了,他已经够复杂的了。”
“不管怎么说,故事本身编得很圆满,甚至连律师费也收得合情合理。”Ward一本正经地评价。
Esther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我父亲曾是名律师,我在他那里多少听说过一些东西。”
“G怎么回答你的?”李孜问。
“她看起来很难接受这些事情。”Esther回忆道,“她坐在那里愣了很久,最后告诉我,她愿意为Han做任何事,然后就走了。但两周之后,她又找到我,对我说她做不到。那个时候她只有十八九岁不到二十岁吧,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时间,她不愿意为他做那么多,也是很正常的。而且她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Eli York告诉我,她是个很有前途的模特。可以说就是他让我下决心找她谈谈,也是他为我编圆了那个故事。”
李孜抬头看看她,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你觉得你能做那么多?”
Esther没有理会李孜话里有多少揶揄的成分,很自然地回答:“至少我的确付出了许多,Han进银山医院之前的那个月,我只在学校上了四个钟头的课,其余时间全都花在往返曼哈顿和学校之间,那段日子我恐怕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时候,我没有计算过这段感情里,我付出多少,又能得到什么,我无暇去计算。其他人也许不能理解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想过会那么想念一个人,只想着要他回到我身边。我以为一旦他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他们分手之后,G没有再出现过?”李孜追问道。
Esther摇摇头:“他们分手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Han状态很糟糕。但他似乎很坚决地要回到芭蕾舞团去。他搬了家,在布鲁克林的霍伯根租了一间新公寓,每周两次去看心理医生,并且去见了执行总监,努力做出一副精神很好、正常而且负责任的样子。他从前的朋友、同事、老师一开始都对他心有罅隙,他完全就是独自一个人,几乎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恢复到原来首席演员的职衔。他从前逃避过,后来却可以这样坚决地面对,要知道那比他离开之前要艰难许多,从前他身边的人从不吝惜对他的溢美之词,但在他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尽量避开他。虽然我知道他从来就不害怕孤独,但他能坚决地面对那一切,还是让我觉得意外。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G说了些什么吧,我没问,他也从没提起过。”
“他就这样回到你身边了?”Ward打断她问。
“那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我们都跟别人约会过,却什么结果都没有。”Esther回答,“直到两年前,有一天,我在他的公寓里帮他填一张银行户头的表格,上面有一栏婚姻状态,他突然说他一直很想结婚,很想在那上面填‘已婚’,从青春期开始就想了。我以为那是句玩笑话,就说‘真巧啊,我也是’。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不如我们结婚吧’。我听得出来藏在他玩笑的语气背后那些叫人伤感的东西,但我太想要他了,我答应了。半年之后,我们就结婚了。”
Esther走之后很久,李孜还在揣摩Han求婚时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这对她来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因为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决定要结婚的都记不得了,也完全想不起来有人向她提出过诸如此类的问题:嫁给我好吗?我们结婚吧?一起过一辈子吧?……任何形式的都没有。她和Terence只是在一起久了,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心有灵犀”地决定解决了这终身大事。
她发了条短信给Terence:你好像没向我求过婚。
他很快回过来:Please...
李孜不知道这算是在“求”她呢,还是冷着脸说“拜托噢”。他们都是很羞涩的人,从来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她突然觉得害怕,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结婚是不是很荒唐的决定,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这世上起码有五分之四的夫妇都是这样的,其中一半离了婚,还有一半总算善始善终,杂志上白纸黑字写的,AC尼尔森的数据,管它呢,就这样了。
那天晚上,李孜下班比较早。她妈妈和继父从乡下过来,把一只牡丹鹦鹉托付给她照顾,顺道请她和Terence吃晚饭。
李孜的继父是个做对华贸易的小商人,有些胖,有些谢顶,典型美国中产男人的样子。他正在长岛盖一栋退休之后住的房子,李孜常在背地里说那是栋土得不能再土的房子,因为从外观到内饰到布线采暖,所有的设计图纸都是她继父自己画的。房子竣工之前,老夫妇俩暂住在当地一家小旅馆里,那里可以养狗,却不容许带鸟类入住。
饭桌上,继父喋喋不休地说,这只鹦鹉已经养了三年有余,本来是一对,母的前些日子死了,公的因此变得有些神经质。
妈妈则对女儿可以在三十岁之前结婚表现得很欣慰,那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让李孜不由得觉得羞恼。
“女孩子还是早些结婚的好。”妈妈说,“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
“可惜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李孜回了一句。
“年轻人总喜欢把婚姻想复杂了。”妈妈笑道,伸手握住继父放在餐桌上的手,“其实不过就是找个人一起造一栋理想中的房子,两人的理想不一定要相同,但必须学会折中。”
妈妈的这个动作以及脸上的表情让李孜很是厌恶,她一边搅烂面前那只玻璃碗里的奶冻,一边说:“你曾经嫁了一个你爱的人,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并不代表所有女人都应该退而求其次。”
“每次提到过去的事情,总是我亏欠了你多少多少,好了,不要再说了。”妈妈回答,“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会干涉。”
有那么短短的一秒钟,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直到在座的两个男人开始一团和气地聊天,极其投入地讨论一种适合用在浴室里的不生锈的铰链,和某只才刚上市即破发的倒霉股票,方才缓和下来。
吃过饭,李孜带着鸟笼子回家。从那天晚上开始,她要独自住三个礼拜,直到婚礼。最早这只是她未来婆婆的意思,但一经说出来就得到了她母亲和阿姨的齐声附和。她却在私底下和Terence拿此举打趣:好像这样能重新变回处女似的。本来她觉得没有什么,从大学三年级起,她就是一个人住的。但结果却跟她想的不一样,第一天晚上就很有些落寞。她以为只是天气的关系。
那是个湿冷的雨夜,她坐在**把Han Yuan接受精神状态鉴定的录像和笔录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还是没有倦意,最后是开着电视机入睡的。第二天早晨,她被那只聒噪的牡丹鹦鹉吵醒,电视机还亮着,正在播放一部几年前拍摄的老肥皂剧。她关掉电视,匆匆梳洗,出门去上班。
在地铁上,她突然记起半夜里半睡半醒之间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个画面,一片幽蓝的热带森林,一个白衣女子出现,轻盈若仙,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终止,她们都跳着最简单的舞步,但这简单的舞步在不断地重复交叠之后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神奇力量,神秘、优美,超脱凡尘俗世的大气。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中的场景。
那天下午,她又在“坟墓”见到Han Yuan,开始谈话之前随口向他描述了那个画面。
“走两步,一个阿拉贝斯。”Han回答,“那是《舞姬》里的群舞。”
When we two parted
In silence and tears
Half broken-hearted
To sever for years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
Colder thy kiss
Truly that hour foretold
Sorrow to this
—When We Two Parted George Gorden Byron
当我们分离
沉默和泪水肆虐
心近于绝望的碎裂
碎片碾过一大段的岁月
你的脸颊白如纸而冷若冰
给我的寒冽之吻
此时此刻已经写下
如今伤痛的预言
——《当我们分离》乔治·戈登·拜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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