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补记

年广久、马胜利、步鑫生、仇和……都是些什么人?对于很多80后、90后来说,已经很陌生。但对于我们这些与改革开放结伴而行的60后来说,他们当年大名鼎鼎、如雷贯耳,都是红的发紫、响当当的改革风云人物。

在“一大二公”年代,干个体、雇工当老板发财,都是违法的。年广久是“安徽省芜湖市的一家个体户,他雇工经营,制作和销售瓜子,称为‘傻子瓜子’,得以致富”,1980年代初期,他作为“中国第一商贩”,两次载入《邓小平文选》,名燥一时。但好景不长。1991年5月,芜湖市中院判决年广久犯有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期3年。再后来,又因家族内部争斗,“傻子瓜子”开始走下坡路,逐渐淡出“舌尖上的中国”。

马胜利,中国承包国有企业第一人。1984年,他用“大字报”形式,毛遂自荐,承包了亏损多年的石家庄造纸厂。上任后,他率先打破“铁饭碗、铁工资”制度,使造纸厂迅速扭亏为盈。在赞扬声中,马胜利头脑发热,于1987年,承包了全国一百家亏损造纸厂,组建“中国马胜利纸业集团”。1995年,却因管理不善、企业效益连年下滑,被上级免职。

步鑫生,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裁缝,似乎是转瞬间,被时代大潮推上了浙江海盐衬衫总厂厂长位置。于是,他好风凭借力,通过一系列改革,让这个小厂异军突起,“双燕”男女衬衫、“三毛”儿童衬衫和“唐人”高级衬衫畅销九州,步鑫生因此成为改革先锋。1984年,“步鑫生精神”继“雷锋精神”和“焦裕禄精神”之后,由中央下令,全国宣扬。可市场无情。随着西装大楼等“拍脑门”工程的接连上马,海盐衬衫总厂资不抵债,步鑫生被撤消厂长职务,逐渐销声匿迹。

1996年,农家子弟仇和出任江苏省宿迁市委常委、沐阳县委书记,他大力推行改革,整治官场腐败。他提出的“16字方针”:“自重、自省、自警、自励,慎独、慎微、慎权、慎欲”,曾闻名四海,被誉为“阳光书记”。在争议声中,仇和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云南省委常委、昆明市委书记、云南省委副书记等高位。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阳光书记”并不阳光。2016年12月,因受贿、索贿2430多万,仇和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六个月,并处没收个人财产人民币200万元。

年广久、马胜利、步鑫生、仇和……,这些名燥一时的改革家,免的免,降的降,死的死,亡的亡,有些人还锒铛入狱,真仿佛一幕幕跌宕起伏、情节反转的闹剧,让人目眩神摇,又令人困惑不已。

其实,真正困惑的,还是这些风云人物:作为改革家,最后怎么竟成为被改革者?

人们时常把“以史为鉴”写入书本,印进文件,挂在口头,实际上,真能“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能有几个?远的不说,就是与当代改革时间距离最近、政治生态相似的戊戌变法,有几个改革家悉心研读,从中“对号入座”,汲取过经验教训?

在戊戌变法时期,“中国改革家楷模”孙家鼐针对康党激进鼓噪、假公济私的言行,在《遵议徐致靖请开编书局应毋庸议摺》中明确指出:“皇上举行新政,毅然赫然,中外臣民莫不共喻。是政之当因当革,圣心早有权衡矣。……为政之道,不在徒托空言,而在力行实政。”

近年来,随着史料辨析的真切、研究的深入,戊戌变法被称为“康梁变法”的神话被彻底揭穿,人们这才发现,戊戌变法热潮中,康党以康有为为教皇,打着变法旗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他们的私下通信中,不时表露出康党“速得大权”的政治野心:“保全局一条,必同志有多金者,有居高位者,然后可图。多金者或有之,居高位者必无其人也,则难行。若仅(贿)赂要人,使同志能办事者速得大权,则无不可。”(《汪康年师友书札》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7—1688页)为了利用变法浑水摸鱼,实现一己之私:由“素王”到真王的“华丽变身”,康有为等人不但没办成一件“实政”,还在败露前夕,不自量力,策划“围园、锢后、杀(荣)禄”,阴谋政变,直接诱发慈禧太后的大举反攻,使戊戌变法真领袖光绪帝遭到囚禁、永远丧失实权,让戊戌变法百日而夭,中国因此痛失了一次难得的变法自强的历史机遇。历史无数次证明了这样一个朴素真理:“宵小”们巧言令色,最擅长见机行事、见风使舵,最善于用花拳袖腿去投当权者所好。他们的激进言行,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搅局坏事不仅祸及当年,而且贻害无穷。试想,如果没有康党的铤而走险,慈禧太后就没有再次“垂帘听政”的足够理由,在开明的光绪帝领导下,变法会不断总结经验,稳步向前推进,并取得实效,国家、民族就会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如果没有“一知半解而又予智自雄的老寡妇”(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3集,第311页)再次垂帘听政,朝廷就不会在义和团运动中违反国际礼仪,贸然向西方列强11国宣战,进攻驻华使馆,并高额悬赏:“杀一洋人赏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就不可能引来八国联军、签定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进而不会有日本以保护侨民和交通路线为借口,在北京、东北等地区派遣“驻屯军”,为“九一八”事变和“七七”事变武力侵略中国埋下隐患……

改革成败,直接关乎国运、家运,也关系到个人的命运。笔者“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长在“十年动乱”时期,从小缺衣少食,看不见前途。1979年7月,没想到高中毕业时,恰逢改革兴起,又幸运地赶上部队实行招飞改革,首次从应届高考生中选招、录取飞行学员,身体瘦弱的我,竟连过体格检查、心理测试、文化考试、政治审查等数道关口,意外地考入海军飞行学校(现已升格为海军航空大学);随后的岁月里,又多次分享改革成果。虽然也有小人使坏,遇到过诸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但中国舍此还有什么出路?普通人家的子弟舍此还有什么希望?到了知天命之年,过上了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的“中康”生活,潜心于著述,身闲笑五侯。饮水思源,我因此对改革怀有深厚的感情,时刻关注改革的进程,也很想为推进改革贡献微薄之力。所以才推开其它选题,由近及远,由浅到深,从研究乡贤孙家鼐起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戊戌变法“殿堂”,却惊诧地发现,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一些专家、学者拿着高薪,戴着眼镜,腆着肚子,伸着脖子,逮到机会就口若悬河,却罔顾史实,要么是新瓶装旧酒,要么是葱花炒剩饭,尸位素餐,以讹传讹……于是,我拍案而起,跃马挥笔,才有一篇篇言辞犀利,但言之有据的新论,对陈辞滥调予以痛斥。在此基础上,也才有了《孙家鼐创办京师大学堂风云》和《百年黄昏:回到戊戌变法历史现场》两本著述的出版。

一晃,十年过去了。改革也由深水区,步入到攻坚可难、生死决战的紧要关头;我的两本著述也经受了时间考验,受到读者青睐、学界褒奖。回头考量,书中的新论仍未过时,或多或少,或大或小,还能为改革鼓与呼,为关心国运、投身改革的仁人志士提供一些前进路标和精神动力。

《孙家鼐创办京师大学堂风云》和《百年黄昏:回到戊戌变法历史现场》,原先是分头出版的。此次再版,做了较大修订,分别以《北大鼻祖》、《激进害国》作书名,删繁就简,联袂面市。其中,《北大鼻祖》“瘦身”后,主题更加显明;《激进害国》吸纳了新的研究成果,内容更加充实。从题材上来看,虽然《北大鼻祖》属于人物传记,《激进害国》属于学术专著,但两本书的主题都是戊戌变法研究,参照司马迁的“互见法”,我认为,学术专著以史料梳理提炼和观点论述为重,理论性强而形象性弱;传记以人物性格塑造和故事情节见长,形象性强而理论性弱。这次以“小丛书”形式再版,既可以让两书“团聚”,又可以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满足读者求知、审美、励志等多方面的精神需求。

2018年3月于大连新“一颗印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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