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匪侈礼物丰,贵在诚意将。」
无论是作为改革后的首任江南造船所行政长官,还是现任福州船政局的一把手,亦或者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海军名宿。
于情于理,程诺心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应该对陈兆锵保持足够的尊重。
在礼物的挑选方面,更是打足了心意。
由黄炎培做东,两人在其家里见了面,稍微寒暄几句,彼此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生硬后,程诺将准备好的东西给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微笑道:
「陈将军,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这是何物?你我之间不用这般客套。」陈兆锵脸上的笑容一僵,眼中略有深意:「程教授,今日可谈天,可说地,在这么一个雅兴的地方谈别的,有所不妥呀。」
「陈将军不妨打开看看再说,或许里面的东西,正是我们接下来的谈资。」拿出礼物的一瞬间,程诺就感受到陈兆锵在有意疏远他,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把礼物往里推一推:「今天不讲天,不论地。」
「哦?」陈兆锵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礼物:「那是什么?」
「海!」程诺眼神锐利:「准确的来说,一切有关于海上的事物!」
「嘶~」陈兆锵童孔微缩,认真地审视了程诺一番后,把手放在礼物上:「程小友,我把东西在你这里打开,你不介意吧?」
程诺伸出右手客气道:「叫我致远即可。东西既然是给陈将军准备的,送出去后自然任凭陈将军处置。」
陈兆锵没有着急说话,而是快速把礼物的外包装纸拆开,打开盒子时稍稍停顿一下。
不过并没有停顿太久,很快就把盒子掀开。
但就在露出东西真容的一瞬间,陈兆锵震惊了,连拿着盖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程教授……哦不,致远,你这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莫不是定远号?」
程诺笑笑:「陈将军好眼力,这东西正是缩小版的定远号模型,其中各个零件都是我们学院的师傅定制组装而成,礼物可还满意?」
看着这个迷你版的定远号,陈兆锵嘴唇忍不住哆嗦,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把手中的盖子放下,陈兆锵本来想双手托着定远号,也不知为何,第一下居然没将其正常抬起,等到第二下才拿起来。
双手不停地在上面摩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23年了啊,整整23年了,我都没再见到过定远号,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它……」
就在这时,程诺悄悄地转动一下礼物盒子,将里面的小包裹拿出来,摆在陈兆锵面前。
「陈将军,这里还有东西没有拿出来,不妨再仔细看看。」
「好。」陈兆锵喉结涌动了一下,将小包裹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迷你版的两个人偶。
尽管模型一再缩小,但还是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和学长的身影,泪水潸然落下。
「早就跟你说过,以舰炮之众寡坚脆论,我军万无幸胜之理,国殇累累,罪不在你一人之身,怎么就如此倔强,假如你还在人世,又将是何等局面?」
话匣子既已打开,后面的记忆如同水涌一般,止都止不住。
陈兆锵认为,依靠同仇敌忾的高昂士气和机动灵活的战斗战术,是足以制胜敌人的。
为此,他和北洋海军爱国官兵一起请求伺机出战,可是,清政府却一味怯敌避战。
「诏令退守威海,不准出击应战,致使我北洋水师三面受敌,又牵制于朝旨,不能越雷池一步,终于失去最后战机,坐困重围,任敌宰割,造成全军伤亡的惨祸。」谈到这里陈兆锵将
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国殇累累,国殇累累啊!」
这点倒不是他太想当然,而是有一定的依据。
1888年北洋水师正式建立,该舰队拥有从德国购进的2艘排水量为7000余吨的世界一流的铁甲巨舰,中国北洋、南洋、福建、广东水师等中国各舰队共有军舰78艘,总吨位83900吨,排名全球第8,一度超过日本。
可惜清政府的妥协路线和李鸿章的保船避战思想,最终致使其惨败退场。
虽然知道甲午海战以失败告终,但其中的细节,程诺还是非常好奇。
「陈将军,外界传言我们失败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们军纪不正,听说有水兵已经荒废到在炮管上晾晒衣服?」
「狗屁!」感受到自己情绪失态,陈兆锵稍稍吐口气:「一派胡言,谁要是敢在上面做这种荒唐事,明天就敢把他丢下船,扒了他那身衣服!」
待到情绪稳定,陈兆锵又接着说道:「当初丁提督和各舰艇管带已经做好决策,表示先发制人为上上之策,甚至已经下好决定要各舰蓄势待发,遇见日舰立即进行攻击。」
程诺点点头:「战场上的战机稍纵即逝,丁提督的决策我很赞同。」
陈兆锵咬咬牙:「可那清廷,居然表示一定要等到日舰开炮后,加上语言挑衅,我们才能还击,可那时哪叫什么还击,根本就是被动挨打,战机就此延误,失败也就在所难免!」
程诺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本来我们的装备就比较落后,偏偏还要学宋襄公,实在是不可理喻,倘若战场上我们与日舰主力吉野号正面冲突,很难讨得胜算。」
「吉野号?哼!不过尔尔。」陈兆锵郑重地将定远号放回盒子,满脸不屑道:「吉野号虽然跑的是快些,但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在牙山口海战,吉野号根本无法施展其优势。
而且我众彼寡,必操胜算,倘若吉野号一除,其余不足为虑,顺势对中日战役所影响者必甚。
可惜我政府乃侈然自大,既不能防患未然于事前,购置新舰;复不能先发制人于事后,致失戎机,致使我军被困无援,弹已告罄,终致覆灭,学长也仰药以殉!」
说到最后,陈兆锵气得脸上青筋暴起,更是坐都坐不住。
程诺长叹一口气,万万没想到大战临头,满清居然如此短视,实在是祸国殃民,罪不可恕。
「事已至此,陈将军还需往前看。」程诺如同变戏法一般,居然又掏出一个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盒子来。
只不过那个是蓝色,眼下的这个是红色。
「这是我准备的另外一份礼物,还请陈将军过目。」
「哦?那我得好好看看。」有了刚才「定远号」的普遍,陈兆锵对这份红色礼物十分期待,这次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将其打开,眼中同样写满了震惊二字。
与刚才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夹杂着一些困惑。
「致远,可否替我解答一二?我这半生见过的舰艇也不算少了,可这种型号的舰艇,我还是第一次见,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上面停靠的是飞机?」
「对,是飞机。」程诺点点头,脸上带着神秘且自豪的表情,双手郑重地将该舰艇抱出来:「这个叫做航空母舰,其主要的攻击方式是以停靠在甲板的飞机为手段,飞机的作战半径有多大,该舰艇的攻击范围就有多广。」
陈兆锵对此抱有审慎的态度:「如此这般,真的可行吗?进攻手段看着很锋利,但国土防御方面,是不是有些不够?」
程诺摇摇头,反问道:「陈将军可知北洋水师成立的战略思想是什么?」
陈兆锵仔细想了想,回复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程诺认真道:「李中堂曾直言海防地位超过陆防,海疆不防,为腹心之大患,后来左总督认为应该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就此满清采用了左总统的见解,顺势成立了北洋水师。」
陈兆锵点点头:「原来竟然有这段事,是我了解过浅了,不过与该舰艇,也就是你说的航空母舰有关关系?」
「战略思想一旦错了,失败便不可避免。」程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里所谓的海防思想并不是海权思想,从世界体系看,从18世纪中期开始的工业革命后,西方已经在全球海洋上及世界政治中牢固地占据主导地位,
他们的炮舰政策不仅瓦解了我们的朝贡体系,而且打开了我们的大门,根本不允许中国有自己的海权,因此外部环境不利于中国提出海权概念。
在海洋认知上,我们只是认识到海洋是外国入侵的通道,尚没有摆脱传统的「陆主海从」观念,海军战略仍然是传统的消极防御,如此,我们怎能挽救国家的海洋危机?」
一通话砸下去,陈兆锵瞬间明白其中的意思,并且还能顺势延伸:「怪不得清廷让我们防御避战,原来根源是在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
程诺将航空母舰摆放在桌子上,上面被工匠打磨得锃光瓦亮,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简直无法直视。
「当今世界,海权的重要性愈加凸显,是决定世界强国兴衰的根本原因,也是影响历史进程的重大因素,甲午战争失败后又重新回到19世纪中期以前有海无防的局面,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陈兆锵本来以为自己就是改革派,没想到在程诺面前反而像极了建制派,谨慎道:「致远,倘若按照你说的,你会怎么办?」
程诺会心一笑:「当然是要建立拥有强大优势的远洋舰队以保护国家的海外贸易、海外市场、海上航行及海外利益,同时把国家的政治意志和外交影响投射到世界,并借以影响陆上事态和进程!」
陈兆锵倒吸一口冷气:「致远,你还真敢想啊!?」
程诺自信道:「总有人问我,我们能改变中国吗?陈将军猜我如何回答?」
陈兆锵问道:「如何回答?」
程诺从容不迫:「为什么不能?」
如果真的按照历史走向,民国时期国际体系继续对我国发展海权产生消极影响,尤其是我国邻国日本大肆进行海上扩张时,我们依旧处于懵懂状态。
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为之。
毕竟孙先生都曾强调:所谓太平洋问题,即世界海权问题也,太平洋之重心,即中国也。争太平洋之海权,即争中国之门户权。谁握此门户,即有此堂奥,有此宝藏,人方以我为争,我岂能付之不问乎?
可惜某些号称继承先生遗志的人,只是停留在嘴头上。
到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国内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建树,民国海军在对日作战中,以自沉堵塞水道和依托岸防工事抵抗日军海上侵略,最后丧失殆尽。
战后英美援助***政府一些军舰,但它们只是在内战和***政府撤逃台湾过程中发挥了作用。
海洋认知上,海洋仍然没有被提高到拓展国家利益的水平来认识,而仍然被认为是防止外部侵略的通道。直到新中国成立前,这个时期真正的中国海权概念并不存在。
尽管陈兆锵对这些新知识的到来有些措手不及,但本来就赞同主动出击的他,稍稍沉淀片刻,便成为了程诺这套海权理论的拥护者。
兴奋道:「这套理论好啊,之前混混沌沌的脑子,彻底清明了许多,想不通的事,也终于都明白了。」
程诺笑笑:「不止,还能用来防止海上入侵
,近代数次战争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我们一直面临西方海洋大国的侵略,所以主动出击,也能威慑宵小。
保护中国大陆免遭大规模的海上登陆袭击,捍卫海上***,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实行海上积极防御战略。」
「好,我记下了。」陈兆锵点点头,转而问道:「这其中,可有我能做的?」
程诺笑呵呵答道:「那是当然,我听说江南造船所接下一笔大订单,所承造的一万吨汽船,除日本不计外,为远东从来所造最大之船。
从前中国所需军舰及商船,多在美、英、日三国订造,今则情形一变,向之需求于人者,今能供人之需求,中国产业史上乃开一新纪元。」
陈兆锵眉毛上扬:「所以你想参与其中?」
程诺笑道:「这是自然。」
没等程诺具体说理由,陈兆锵想都没想,居然给答应了:「虽然我现在不是江南造船所的主事人,但里面都是我的旧部,凭我的关系,让你加入其中问题并不算大。」
程诺对此十分高兴,拍着胸脯连连保证:「陈将军放心吧,让我们科学卷进去,绝对能帮上大忙!」
陈兆锵不置可否:「这个以后再说,不过眼下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程诺好奇道:「请讲。」
指指这个航空母舰,陈兆锵好奇道:「这艘舰艇可有名字?」
将航空母舰转向一个方向,程诺笑笑:「那是自然。」
阳光下,「辽宁」两个錾刻大字,正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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