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20年代,正是沧海横流的年代,新旧思想交替,碰撞出剧烈的动**。大时代的背景总是广阔无垠,空阔到把任何一个人物扔进去,凸显的永远是望不穿的幕墙,无数平凡的影子彻底融入了这幅背景中,成为一个空****的虚设;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在背景里凸显自身的存在,以时代做底,以刻骨铭心的故事为椽,埋下一段动人心魄的笔墨。
沧海桑田,人世易迁,人与人的缘分短暂得如指尖流转的微光,稍纵即逝,握不住,掌不牢,也无从亲近。唯有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相连才是亘古流传的亲切,哪怕斗转星移,时间更替。终归,一个人的身世与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是无法切割分离的。
黄素琼,这个永远被贴上张爱玲亲生母亲标签、活在张爱玲盛名之下、用一生书写传奇和颠沛流离的女子,于1896年一个初雨如丝的日子,诞生于南京的朱状元巷中。那是“金榜题名,天子门生”的显赫之地,一百五十米长的巷道内,一座雕梁画栋的合院式民居散发着日暮苍山远的陈腐气息,在浓得捅不开的沉闷晦暗中,黄素琼和弟弟黄定柱的出生,无疑给这个几近绝后的家族带来了喷薄的生机和希望。从此,在家族繁花似锦的族谱中,多了两个小小的婴儿,多了两个素淡的名字,也多了两个可以继续延续富贵血脉的希望。
这个日后觉得名字不够浪漫、出洋时自己更名为黄逸梵的姑娘,在一生中给自己改了一百多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跳跃的音符,是一种对自我认同的符号,是一段人生经历的回顾,也是她始终跳脱明媚,鲜活存在的证明。
这段人生历程的开始,起始于朱轮华毂的家族。她和这个渐渐走下坡路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她的一生,都在努力逃脱这个家族的魔咒一样的宿命,而一生,却又始终依附这个家族残余的势力维持自己的海外梦。
尽管出生时,家族还保持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繁华之象,到底已经过了最鼎盛的时期,如同一首歌曲,唱过了高亢嘹亮的**部分,渐渐滑入少气无力的低音区。清王朝的统治渐渐力不从心,习惯于这个时代的人们骤然醒悟,发觉自己居然无处可依,所有赫赫扬扬的生活渐渐变成一种记忆,啃噬着依赖不肯离去的人。一座老房子,隔开了新旧两个时代的空气,二胡声里拉响的是对曾经显赫如今流离失所的惶恐与不安。
记忆总是不能被辜负的,然而时间不给人留恋不去的机会,因为它懂得,美好记忆的过后,总是情不自禁的惆怅和今非昔比的凄凉。
时光长长的吟唱,总没有办法掩去低回哀怨的暗伤。也有很多铿锵的音符,装点出一段激昂的旋律,载入史诗般的历史,成为后人缅怀吟诵的对象。
黄逸梵与家族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丈夫张志沂(别号廷重,他素以号行世,在后文中,我们也就按习惯称他为张廷重)的家族捆绑在一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行走在宿命的道路上,尽管两个人也曾想过努力摆脱,但终究不敌命运强大的推手。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悲欢离合,上演成人生难以言喻的跌宕起伏。
黄逸梵的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通常称军门黄翼升。在李鸿章淮军初建、开赴上海时,黄翼升所统带的五千水师也归李鸿章节制,是他的副手。同治四年(1865年)李鸿章奉命镇压捻军,在对东捻的战斗中,黄翼升的水师驻守运河一线,阻拦了东捻的向西突围,又为清政府立下了功劳,功封男爵爵位。
黄翼升去世后,他唯一的儿子黄宗炎(另二子早夭),早年中举,黄翼升为他捐了道台,承袭爵位后,便赴广西出任盐道。这位将门之子,婚后一直未有子嗣,赴任前,家中便从长沙家乡买了一个农村女子给他做妾,有身孕后,将其留在南京。黄宗炎去广西赴任,不到一年便染瘴气而亡,仅活了三十岁。他死后,夫人生下了一女一男的双胞胎,这便是张爱玲的母亲和舅舅。
黄宗炎虽然存年不长,可是他毕竟留给了世界一个传说——黄逸梵,渗进骨子里的高贵的血统使她遗世独立,一世芳华。
谁说她的出色不是得益于优秀的门第出身?黄逸梵声声响彻老宅的啼哭,喻示着她的命运:一世都是不同凡响,一世都是抑扬顿挫,就如同她与丈夫张廷重一般,两人还未见面熟络,两个人身后的家族已在时代中产生了不可避免的邂逅。
黄翼升因功骄矜,大肆修筑祠堂,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而几乎不曾削去顶戴花翎、一身富贵的李鸿章却为黄翼升全力举保,使得黄家避开了一段腥风血雨的抄家横祸。可以说,几十年后黄逸梵之所以嫁入张家,不全都因为两家一个是宰相门第,一个是黄门军族,强强结合的需要;往更深层次了说,恐怕也是因为黄家对当初李家的雪中送炭,及时施予援手心怀感恩,故而嫁女作为回报。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场报恩的戏码到最后却演绎成了一场老死不相往来的怨愆。
提起张廷重,那只是他盛大家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因为那个叫李鸿章的外祖父太过锋芒毕露,所以他的家族烙印即使过去了百八十年,仍旧鲜明地镌刻在历史的华章之中,没有办法消磨,成就了满清时代最富励志色彩的传说。
作为晚清朝堂上位极人臣的人物,李鸿章是淮军与北洋水师的创始人和统帅,他被当时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和可能与世界列强一争长短的人”。慈禧太后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
他与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并称为“中兴四大名臣”,与俾斯麦、格兰特并称为“十九世纪世界三大伟人”。
这个伟大的人物,却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女儿李菊耦嫁给了政治生涯江河日落、发配荒疆戍边的张佩纶。
也许是出于怜才爱才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仕宦沉浮,令李鸿章看穿世事,看透官场,只想要一个正直悫实的人陪伴女儿一生。
彼时,张佩纶已经年届不惑而且娶过两个妻子,对于恩师的慧眼青睐,他除了感激还是深深的感激。
几十年后,黄逸梵的女儿——张爱玲将当时的情景挪至自己的小说《创世纪》里:
紫薇追叙自己被潦潦草草决定的婚姻,总是拿姐姐也嫁得不够好来安慰自己,姐妹两个容貌虽好,外人都知道他们家是出了名的疙瘩,她的父亲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叫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是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多。姐姐出嫁时已经二十好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了,嫁了人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要好,男人年纪到底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薇常常拿她和自己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她。
这里面的姐姐就是李菊耦的化身了,这位相门千金知书达理,年纪轻轻已才冠京城,花样年华之际嫁给了脾气怪异、相貌颟顸的张佩纶为继室,也难怪张爱玲在小说中将这位祖母的处境描摹得如此不堪。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原本是场门不当户不对、年龄相貌皆不匹配的失败婚姻。
但是,张爱玲在《对照记——看老照相簿》中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爷爷和奶奶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付印,书名大概叫《紫绡记》,版面特小而字又大,老蓝布套也有两套数十回。书中侠女元紫绡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叙述中常称小姐而不名,故事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
她的记载毕竟是游戏笔墨,后人喜欢涂抹以神秘色彩,若有心揭开故事的真相,得到的还是世俗的回应,关于《对照记》中的这段描写,黄逸梵的丈夫——张志沂的结论是:纯属虚构,无稽之谈。
也许在他心里,世家贵胄之间的联姻除了利益的需要就是各方势力的权衡,哪里来这么多的浪漫温情,正好郎有意妹有心,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比天上掉金元还不可思议。他对黄逸梵的感情,始终是有怨有爱,爱多于恨的,这段婚姻给他带来的遗憾和眷恋,一直到死,都是打不开的心结、驱赶不了的梦魇。
然而不管怎样,在时代的分水岭上,黄家、李家以及张家,都留下了他们的蹒跚而清晰的足迹。
《辛丑条约》签订后,清王朝迅速由繁荣滑入衰败,列强环伺吞并,将一个原本地域广袤、自给自足的国家撕扯得四分五裂。而黄翼升的仕宦沉沦,李鸿章的先扬后抑,张佩纶的一败如水,正是清王朝穷途末路的国运中万千仕林人物的真实写照。他们风雨飘摇、吉凶不定,被那个时代高高捧起,又狠狠摔落,颠沛流离于洪流之中,半点不由己身作主。
就算是死后盖了棺,也在众人的口舌碾压里硬生生地被扭曲了身前真实的模样,那悲壮的英雄形象从一开始就铺就了三大家族悲凉的命运布景。
黄逸梵出生时,清王朝已经缓缓拉上了帷幕,凭着最后一口不肯僵硬的呼吸,仍旧努力维护着遗老遗少的光鲜日子。家族曾有的荣耀全都投射在黄逸梵与弟弟黄定柱的血肉里,像是要回应这样高贵的传承,黄逸梵把自己的一生活成艳丽哀凉独自芬芳的模样。
往事随风,如梦易逝,祖先的步履终究不可逆转,死去的人固然要加倍祭奠,活着的人始终得意气风发地活着。黄逸梵从不曾放弃自己妖娆的生气,给暮气沉沉的百年家族续写了神秘而略带悲凉的文字,给那些已经腐朽成灰的故事又添了一笔酣畅淋漓的小女子传奇。
回首漫漫人生路,生命虽然无常,但人生还可以有各种的可能,黄逸梵的一生,在霉绿斑斓的时光中,在世事如前尘的荒芜里,化为一个华丽的叹息。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