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深厚的交情

在长达36年的交集中,孙家鼐与翁同龢不仅同朝为官,而且同为帝师,长期在一个地方办公,当时,“维时冲人践祚,母后临朝,强敌凭陵,国势渐弱,士大夫言变法,新旧交争,渐成门户之见。”⒄他俩非但没有成为“政敌”,反而建立了深厚友谊。无论是放在晚清政坛,乃至于放在古今政坛上,都是堪称人间佳话。

一、交往频繁

翁同龢酷爱记《日记》。从咸丰八年六月二十一日(1858年7月31日)开始,到光绪三十年五月十四日(1904年6月27日,一周后,翁同龢逝世),46年间,几乎是寒暑无阻,逐日记录,留下了丰富史料,被誉为“晚清三大日记”之一。在《日记》中,翁同龢不仅记录当日天气、朝廷大事、读书心得等,还记录了与亲友、同僚的交往。其中,记载孙家鼐高达800余次,有时,一年交际就有三四十次之多。

《清史稿·列传·孙家鼐》记载,“家鼐简约敛退,……闭门斋居,杂宾远迹,推避权势若怯。”是个不爱交际、不**际的官员。他一生能与翁同龢交往如此频繁,充分证明,两个人的交情非同一般。

二、经常推杯换盏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都是通过聚餐这个平台进行的。能吃到一块,才有可能说到一块。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能说到一块,才会好到一块。对此,《翁同龢日记》中几乎每年都有比较详细地记录:

1879年5月11日,“邀请岑彦卿小饮,孙燮臣、徐颂阁等作陪。”⒅

1891年2月20日(光绪十七年正月十二日),晴,极暖,午后阴。……(翁同龢)“是日邀请数客,申初坐待福相至,酉正毕,谈至戌正罢,肴尚佳。(参加者)李中堂(兰孙)、福中堂(箴亭)、麟冢宰(芝庵)、豫大臣(锡之)、孙总宪(燮臣)、徐侍郎(颂阁)”。⒆

1894年1月23日(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浓阴欲雪。……是日消寒第三集,客甫齐而余疾作,勉强送酒,眩不可支,遂偃卧,汗出如浆,气涌如沸。……令斌孙陪客,……徐荫轩、李兰孙、豫锡之、孙燮臣、麟芝庵、许筠庵。”⒇

1897年5月5日,“阴,旋晴,午后风,似外间有雨。……午邀谭敬甫,麟、徐二公、孙燮臣、钱子密陪。”(21)

1898年1月19日,“晴。……是日招同人小集,而客强半皆总暑友,于是四客先坐,直至戊初总暑四公始来,草草饮数杯,客去亥初矣,兀坐至五鼓。徐小云、孙燮臣、崇受之、徐颂阁、敬子斋、张樵野、廖仲山、立豫甫。”(22)

翻阅《翁同龢日记》,明显感到,早年,翁同龢与孙家鼐聚会的机会多一些,每年好几次;到了晚年,这种聚会日益减少,每年不过一次半次。这并不等于两个人产生隔阂,关系疏远,而是两人都是当朝大员,位高权重,公务缠身,又加上两人都已年老体衰,时常闹病,不可能再像年轻时代那样有体力、有精力、有热情,十天一小聚、半月一大聚,这也是人之常情、天之常理。

三、私交密切

官员之间,公共场合的交际,有可能属于场面上的应酬。而真实反映两个人密切程度的,还要看两个人的私下往来。对此,《翁同龢日记》里,也有不少证据:

1862年4月25日(同治元年三月二十七),“晚与燮臣谈”。

1862年8月7日,“晨霞班驳,旋阴云四塞……到中街检书。未初访燮臣。”(23)

1863年7月9日,翁同龢“访孙家鼐,谈良久,益友哉”。(24)

1871年7月25日,“竟日浓阴欲雨。……邀孙燮臣便饭,主客二人,自戌初谈至亥正而散。”(25)

1878年4月12日,“吊孙燮臣兄(孙家丞)之丧。”(26)

1878年5月2日,“未出,孙燮臣来,夜诣绍鹏谈。”(27)

1878年6月9日,“燮臣带诗,日来皆顺。”(28)

1878年7月2日,“拜客,晤燮臣。”(29)

1878年11月12日,翁同龢“贺孙燮臣移居,再到长安街屋。”(30)

……

1898年5月9日(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十九日),“晴,午后风起云翳。……晨,燮臣来谈。”(31)

他俩聚会吃了什么,吃饭时,又聊了啥……这些,见不到孙家鼐的一个字,《翁同龢日记》里,记载也少,即使有一些,也是片言只语。困惑多时,拨云见日,却在《翁同龢诗集》中有了意外发现。

大家都知道,翁同龢的书法名声很响亮,《清史稿?列传?翁同龢传》认为,翁同龢书法“自成一家,尤为世所宗”。《清稗类钞》中,徐珂指出:“叔平相国书法不拘一格,为乾嘉以后一人……晚年造诣实远出覃溪(翁方纲)、南园(钱沣)之上。论国朝书家,刘石庵(刘墉)外,当无其匹,非过论也。光绪戊戌以后,静居禅悦,无意求工,而超逸更甚。”而清末民初著名的金石学家、书法家杨守敬对翁同龢的书法更是赞赏有加,在《学书迩言》一书中断言:“松禅学颜平原(颜真卿),老苍之至,无一雅笔。同治、光绪间推为第一,洵不诬也。”

其实,翁同龢多才多艺,能绘画、制联、写文章,也善于作诗。他的诗歌题材多样,委婉含蓄,清隽典雅,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翁同龢诗集》里,收录他的1200多首诗作。集中,有一首《咏菜糊涂》:

其一

再拜惊呼麦一盂,老来才识菜糊涂。

海州学舍斋厨味,柔滑香甘似此无。

其二

一饭艰难世岂知,当年豆屑杂麸皮。

孤儿有泪无从咽,不见耶娘吃粥时。

其三

隔巷孙兄德有邻,炊藜饷我倍情亲。

夜长月落尖风紧,多少穷櫩忍饿人。(32)

菜糊涂,清汤寡水,青菜煮熟,浇上用麦麸子、玉米面等搅和成的面糊糊,俗称“菜糊涂”,也叫“菜糊糊”。笔者家在淮南,生于1960年代初,“刮五风”饿死人时期,“菜糊涂”几乎是父老乡亲的家常饭。历朝历代,“菜糊涂”都是江淮贫苦人家的常见食物,喝得肚子鼓,一泡尿就没,还有什么值得吟咏的?

翁同龢自己做了回答。在《咏菜糊涂序》中,他说:“江淮间屑麦和菜,入釜调之,曰‘菜糊涂’。先祖在海州时,举家所常食者,同龢熟其名而未知其味。一日,燮臣以此见饷,既荐于寝,追忆八十年旧事,感叹不已。”

是啊,翁同龢生长在一品大员之家,娇生惯养,锦衣美食,哪有机会喝“菜糊涂”?好在他不忘本,老想喝一喝“菜糊涂”,体味祖父创业的艰辛。而孙家鼐,也不是富贵之家出生,经历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乱以后,他的家庭也陷入喝“菜糊涂”度日的窘境。直到孙家鼐在京城高中状元之时,他的妻子宋夫人还在寿州老家帮别人洗衣服贴补家用呢。所以,当翁同龢与孙家鼐聊起海州往事,宋夫人特意为他做了一顿“菜糊涂”。喝过这碗“菜糊涂”,忆苦思甜,作为性情中人,翁同龢忍不住长吁短叹:“一饭艰难世岂知,当年豆屑杂麸皮。孤儿有泪无从咽,不见耶娘吃粥时。”并发自肺腑地表白:“隔巷孙兄德有邻,炊藜饷我倍情亲。”翁、孙友谊,更见深厚。

四、互相帮忙

但翁、孙二人,不是酒肉朋友,吃吃喝喝,吹吹拍拍。有酒有肉往前挤,有病有灾往后躲。

1879年5月9日,“是日定议将头条胡同屋让孙燮臣居之,每月租价12两。”(33)

从父亲翁心存开始,翁家久居京城,数次搬迁。道光十年四月二十七日(1830年5月19日),翁同龢就出生在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罗圈胡同寓所里。1849年,他父亲奉召进京,擢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有两处住房,一在内城东华门,一在宣武门外南横街。”(34)1860年,翁同龢以每月20两的价钱,租住了兵马司中街一个有20余间房子的院落,命名为“小苏斋”;到了1871年,他又在头条胡同买下一处住房,请母亲住正房,自己住在西耳房。

1879年,他的母亲已谢世7年。为了让老友到毓庆宫上班方便,免遭劳顿之苦,他把这处离皇宫较近的头条胡同住所,以优惠价值,租给了孙家鼐。

当时,翁同龢已是工部尚书,他可能想另外换一个更合适的府邸,所以,三个月后,孙家鼐帮他相中一处院落,并领着他去看房。此房位于紫禁城“南河沿东安门,金姓屋,甚轩爽,价须三千,力不能任。”(35)按理说,他父亲是大学士,他的两个哥哥都是省部级干部,家底丰厚;他也是正部,俸禄可观。为何连买房子的三千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呢?

一则,他一生居官清正,廉介自持,从不贪赃、受贿,没有外捞。他说过:“余等居官只图干净,穷死不怕。”(36)

二则,他爱好书画,更喜欢收藏古书、字画、古玩。自己的俸禄、家底,大都送给了琉璃厂古玩店。为了购得王翚的《长江万里图卷》,他一下子花出去四百两银子。为收藏一生破费多少钱财,实在无从统计。2000年,美籍华人翁万戈(翁同龢的五世孙,属于过继性质)以450万美元的价格,向上海图书馆转让翁氏藏书80种542册善本。其中宋刻本《集韵》、《邵子观物内外篇》和《长短经》等11种,元刻本4种,明刻本12种,清刻本26种,名家抄本和稿本27种。宋朝刻本多为孤本,被学术界评定为国宝级文物;2007年7月,“翰墨流传:翁氏六代珍藏书画精品展”在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展出,30余件书画,包括《圣祖降临画卷》(南宋宫廷画家梁楷作品)、《长江万里图卷》和明代著名书法家文征明的《家报卷》,都是精品。这些信息,无不表明,翁同龢的收藏颇丰,投入巨大。

人吃五谷杂粮,岂能无病无灾。特别是,翁同龢出生时,父亲已40岁,母亲许氏也属于高龄产妇。他比大哥整整小了20岁。母亲缺少乳汁,正巧大嫂生下长子,于是,翁同龢就与大侄子一起,喝着大嫂的奶水长大。但他天生体弱多病。经过多年的中医调济,成人后,虽然体质好了不少,但还是免不了三天两头闹病。

据《翁同龢日记》记载:1893年11月11日,翁昨夜呕吐、左脚极疼等。12日,燮臣来诊脉,并赠酒黄散敷之。入夜,发胀而痛,药性起作用;晨起,腿脚正常。14日,就上早朝,并能三跪九叩……

另外一处,《翁同龢日记》记载:“邀燮臣为斌孙诊脉”(37)(1880年11月27日)、“(斌孙)病有退机,孙燮臣来诊脉”(38)(1881年2月12日)

翁斌孙(1860—1922)是翁同书的大孙子,也是翁同龢的大侄孙。翁同书死后,他一直跟着翁同龢生活,对其视若己出,呵护有加。1877年,17岁的翁斌孙少年得志,中了进士,以侍讲衔任翰林院检讨。后任武英殿纂修、内阁侍读、大同知府、冀宁道、署直隶提法使等职。

这两处日记说明,早年,为了救治父亲、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孙家鼐学过一段时间中医,医术比较高;翁同龢、翁斌孙爷孙两代患病,孙家鼐都是上门送医送药,嘘寒问暖,两人的关系之密切,由此可见不是虚言。

五、情投意合

当然,作为帝师,他俩在交往中,除了这些世俗生活、人情往来,还有一些不同常人之处。

两个人都是“心学”信徒。《翁同龢日记》多处记载:

1962年4月25日(同治元年三月二十七日),“燮臣沉潜好学,服膺阳明之书,立志甚远,余欲兄事之。”(39)

1962年5月1日,“与燮臣谈。燮臣凝厚而开展,余兄事之,冀其有所箴益。”(40)

同时,两个人学术水平旗鼓相当,还发生过“英雄所见略同”的趣事:

1881年11月16日,“访燮臣,对勘,意见竟相同,相对爽然,在彼处吃饭。”(41)

正因为有上述的密切交往和情感交流,所以,按照当时的社会风气,两人义结金兰,成为结拜兄弟:

1864年5月24日(同治元年四月初三日),翁同龢“晨诣燮臣,待树南来同换帖,遂归。”(42)

六、患难见真情

平平常常、顺风顺水的时候,友情不过是脖子上的一条领带,华丽、时尚,却并非“标配”;而风雨降临、寒气袭来的时候,友情则像是身上穿的一件棉马甲,尽管朴素无华,却能温暖人心。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上谕,正式宣布变法,并将创办京师大学堂作为第一个具体目标,写进了简短的变法纲领性文件《明定国是诏》。“变法之事,遂如春雷之启蛰,海上志士,欢声雷动,虽谨厚者亦如饮狂药。”(43)(罗振玉:《贞松老人遗稿》,中国光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年版,第249——250页)

4天后,也就是6月15日,是翁同龢的68岁生日。

这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在颐和园住宿值班。未待天亮,就到了朝房,同其他大臣一起静候皇帝的召见。是日,天气特别阴沉,下着毛毛雨,“檐滴有声”。一会儿,御前太监传呼诸大臣进殿,翁同龢勿入。约莫三刻钟光景,被召见的大臣陆续退朝。先是荣禄,接着是徐桐、刚毅,从他身边走过,连个招呼也不打。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孙家鼐。他沉重的心情默默地向翁点了点头。接着,御前大臣出来传翁同龢听旨,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翁同龢是被光绪帝开缺回籍的?还是经慈禧太后授意、威逼的?抑或是顽固派群起而攻之,翁同龢无法立足,被朝廷撵走的?争议一直很大。限于时间、主题和篇幅,笔者暂且放过,不去蹚这池浑水。

凤凰落毛不如鸡,虎落平原被犬欺。这是功利社会最生动、真实的写照。开缺前,翁同龢权倾朝野,家里宾客盈门,门生故吏、亲朋好友、远亲近邻,终日络绎不绝;开缺后、回乡前,很多人都像躲避瘟神似的,连个影子也见不到了。恰恰在这个时候,不怕受到牵连的老哥哥孙家鼐出现了:

四月二十九日(6月17日),“晴,晚有风。……燮臣来。”(44)

五月初二日(6月20日),孙家鼐派人给翁同龢送来菜肴;(45)

五月初五(6月23日),朝廷做了重要的人事变动:“孙家鼐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王文韶户部尚书、军机大臣、总署大臣,荣禄直隶总署、北洋大臣,崇礼步兵统领。”(46)

五月初九(6月27日),“早间,孙燮臣来谈。”(47)

五月十二日(6月30日),也就是翁同龢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孙家鼐再次上门,与翁同龢话别,“直至戌正二乃去,真深谈矣。余何人,仿佛谢迁之去耶,为之一叹。”(48)在翁同龢遭受意外打击、动身返乡期间,孙家鼐毫无顾忌,多次探望、馈赠,眷恋、慰藉之情,真是感天动地!请问,世上能有这样讲情重义的政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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