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好家伙,瞧瞧这眼镜,瞧瞧这鼻子,就这么一勾一撇,王瘸子你就上了画,这辈子也没人给你画过画吧,我感觉怎么画的比你真人长得还好?”
“瞧你说的是个嘛?我没上过画,你钱四眼儿就上过?说我丑之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瞧你那德行,我家门神提防的就是你!”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吵什么吵,难不成你们还能比人家头上多个眼儿不成,画完的就赶紧下去,被占着茅坑不拉屎,后面还排着队嘞!”
单论丰子恺这幅“集体画”的美术价值,刚才义卖会上随便拉来一幅作品都能将其碾压,无论是气韵,还是骨法,现年十八岁的他都还有一段路要走。
同时在当下社会,漫画这一形式更多的是见诸于报刊之上,或戏谑,或针砭,用来讽刺一些社会现象,上流人士普遍认为其乃下里巴人之作,不能登大雅之堂,如何跟这些名家的阳春白雪相提并论?
别看这些人此时都非常高兴,争着吵着要入画,可实际上要他们竞价购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别人家客厅都是挂着山水花鸟,自家堂屋挂着漫画,这叫怎么一回事。
考虑到这种情况,程诺在一旁认真思考之后,决定将这幅画收藏下来,不对外出售,将有价转为无价,保证“集体画”背后意义不变的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呵护幼苗的创作热情。
当然虽然现在这幅画的价格不显,但等到一段时期之后,伴随着丰子恺名声的提高,它的价值只会越来越高,毕竟除了画之外,还有李叔同现场书写的诗和题跋,师徒同为大师,二人珠联璧合之作,真正无价之宝。
“丰先生,你看这样可行不,这幅画咱们就不拍卖了,将其登载在报刊之上让更多的人欣赏,将本次参与义卖会诸贤的精神进行宣扬,鼓励更多人参与到救灾救民的行动中去,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丰子恺将他的印章盖上,程诺适时将自己的意见提出来。
丰子恺听完明显一怔,手下的印章差点给盖歪斜了,不禁发问:“程先生,这……我看大家挺欢迎的。”
大师也有年少的时候,听到众人的吹捧难免有些飘飘然,这时候让人家从花丛中主动出来,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程诺的建议持反对意见,也是无可厚非,没有挑明反对,已经是极大的涵养。
都是过来人,李叔同主动站在了程诺这边,对弟子进行劝诫:“佛说,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子觊,行善之道,亦是如此。”
“弟子受教了。”丰子恺本来就是心聪神慧之人,这段偈语很快就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刚浮出的自大之气被彻底打散:“我这就将这幅画交给程先生,全权由其安排。”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然程诺并没有将这幅画私吞,而是将其郑重装裱起来,待到时机成熟将其展览在公众面前,让更多人了解这段艰苦的岁月,以及有过这么一些可敬的人。与此同时,又以丰子恺和李叔同的名义,向直隶灾区捐献出一大笔物资。
将参加义卖会的宾客一一亲自送走后,看着空****的会场,程诺终于可以歇息了。
这几天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就是为了能将这次义卖会成功举办,筹集足够的钱财物资,用来支援灾区。
如今钱财到手,物资也在路上,只剩下回京亲自参与抗灾活动,任重而道远。
一边想着未来的打算,程诺一边将脚下的皮鞋脱掉,在这个会场连续从清晨站到傍晚,脚实在是受不了,尤其是脚后跟,就跟断了似的,整个就是提拉着半块死肉。
中间难受的实在受不了了,也就是悄悄在一旁蹲下片刻,暂时缓解一下疲劳。
如此宾客尽散,程诺哪还想顾及教授形象,双手各提着一只皮鞋,赤脚走在地面,别提有多舒服了。
就在他环绕会场,看看有没有人落下些什么东西时,突然发现某排座椅上有个瘦小的人影。
“嘶,不会是我看错了吧?”
提着皮鞋,程诺往后tun,皱着眉头来到他发觉异常的那一排,侧头看去,好么,这不是万籁鸣吗。
“小万,你怎么在这啊,不是给了老严钱,让他拉着你们去下馆子吗,这边会场的事都结束了,你们这几天也辛苦了,该庆祝庆祝放松一下。”
万籁鸣此时正蜷缩在一起,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连椅子都没坐,显得可怜又弱小。
看到程诺过来,万籁鸣单手扶住椅子,将其从地上撑起来,弯了一下腰来行礼:“程教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没听见你的脚步声。”
程诺笑着拿皮鞋互相敲了敲,又抬起一只光秃秃的脚让对方看:“怪我啦,下次应该穿着皮鞋过来,咣当咣当响,这样你就能听见了。”
看到这个稍显滑稽的模样,万籁鸣噗嗤一下被逗笑了,脸上瞬间起来一个鼻涕泡,有些不好意思:“程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程诺赤脚走了过去,把皮鞋放到一边,坐到椅子上,本来想摸摸人家的头安抚一下,但想到自己的手刚摸过鞋子,实在是不雅,便将手放到自己膝盖上,微笑道:“是不是老严他们年纪太大,老是欺负你,哄你多喝酒?放心,等他们回来我肯定要好好批评他们。”
虽然他在动画史上名气比较大,但现在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七的半大孩子,身上的肋骨根根可见。
原本出生于南京的一个小商人之家,谈不上富裕,但绝对算得上殷实,怎奈这个时代背景下,没人能逃脱红尘碾压,几次生意失败后,家道就此中落,家里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养育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身为家中长子,万籁鸣担起养家的重担,中学毕业后便来到社会进行闯**,中间吃了不少苦。
听到对方这样说,万籁鸣赶紧起身解释:“程先生不是这样的,跟严大叔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只是有一些迷茫?”
拉来一把椅子递过去,程诺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患得患失在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常见了:“怎么了,是在担心义卖会之后你的安排吗?”
接过椅子,万籁鸣坐下来认真地点点头:“这份工作我实在是太喜欢了,商务印书馆的工作也辞了,不知道义卖会结束后要去哪里,程先生你看看我还能做些什么?”
这不是打瞌睡送枕头不是,程诺心里暗自高兴:“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有没有想好要做些什么,或者你擅长些什么?”
“擅长些什么?我擅长些什么……”万籁鸣跟着复读了一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有点不确定道:“论喜欢,我肯定是喜欢绘画,但论擅长,我那点道行根本不够看,与丰大哥相比,我差了好远,也不知道擅长些什么。”
程诺笑着摇摇头,认真道:“在我看来,你不仅喜欢画,更擅长画画,尤其是你画的马,形似还兼具神似,一般人可做不到你这种程度啊,这不证明你在绘画一道上很擅长吗?”
听到夸奖,万籁鸣不仅没感到高兴,还觉得有些臊得慌,吱吱呜呜道:“我就只会画马,别的画的实在不行。”
此言倒是不虚,他岁入私塾开蒙,厌恶死读古书,不背书不写字,却在课桌上偷偷画老塾师像。一次正巧被发现,老师见这幅人物肖像画画得不错,竟然没用戒尺打他,竟然还鼓励他。
可惜他在读书一道资质愚钝,读书半年,只会写一个“马”字,但字写得很好,有骨架,有精神,就此跟马结下了不解的缘分,喜欢画马,同伴们直接叫他“马痴”。
但正因为痴迷于画马,对马情有独钟,最后所有色彩的马都被画进了《大闹天宫》,堪称“画苑一绝”。
程诺不再说话,在万籁鸣的注视下,他回到主席台前,从里面翻出一本旧书,又找到一杆铅笔,带着这些东西重新回来,当然期间还是赤着脚。
毕竟穿了一天的皮鞋,尤其还是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些味道,在回来的路上干脆把皮鞋驱到一边。
“小万,不要小看任何人,也不要小看简笔画,你听说过动画吗?”
“动画?”对待这个词汇,万籁鸣一脸茫然:“程先生,我念过的书不多,实在是不懂你说的意思。”
“没关系,接下来我会用行动,告诉你他的意思,而他就是你所擅长的。”程诺眉毛上扬,即便对方有些气馁,依旧给予鼓励。
把旧书摊开,找到第一页最这样吧,这本书的每一页你都要在相同的地方画上马,但是,你听好了,马不是乱画的,而是有要求的。”
接过旧书和铅笔,万籁鸣问道:“是每一页都要画上不同的马吗?”
感受了一下书本的厚度,页数摸上去比较多,虽然对于他来说压力比较大,但是考虑到这是他为数不多表现的机会,万籁鸣咬咬牙接着说道:“学画画这么多年,就会画个马,程先生放心吧,我就算不吃不喝,也能给他画出来。”
程诺赶紧让其打住,摇头解释道:“不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要你画不同的马,而是让你在每一页上都画上同一匹马,并且做的是一个动作,每一页的动作连贯,并且动作变化幅度比较小。”
看对方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程诺干脆自己先把前两匹马给画出来,虽然比较丑陋,一看就是个病马,但整体意思很快就传达出去了,明白是怎么一个流程。
万籁鸣有样学样,将剩下的马一一画出,做的就是奔腾跨越的动作。
一人指导一人作画,伴随着作画进程的推进,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眼瞅着就要看不清笔迹。
按道理应该停止工作,最起码要搬回有电灯的地方再去画画,但灵感这种东西,一旦停止就很难拾上来,创作**也会大打折扣。
趁着天还没彻底黑,程诺干脆从别处寻得两盏蜡烛,现场点上,借着烛光,两人的创作继续进行。
“小万,怎么这马画着画着,又多了一块内容,这个小黑点你是要画什么?”程诺不明所以。
万籁鸣用铅笔末端挠挠头,解释道:“还剩下半本书的厚度,我想着一直画马,有点太单调了,不如再增加一个角色。”
程诺问道:“所以你这里画的是另外一匹马?”
万籁鸣摇头:“不是。”
程诺又问:“是人?”
万籁鸣接着摇头:“也不是。”
程诺直接摊牌:“究竟所画何物?”
万籁鸣压抑住兴奋:“不知道先生有没有看过《西游记》,我画的就是其中一回。”
程诺瞬间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心里直呼了不得,大佬终于开始发光发热了。
《西游记》里面有关马最多的角色就是白龙马了,但人家从根上来说,是龙非马,要画也是画条白龙。
排除掉这一个,《西游记》里面出现马镜头的一幕直接浮出水面,同时也是非常经典的一幕。
在程诺的注视下,那个小黑点被越画越大,越画越近,随着他的临近,周围的马匹也越来越多,形成万马奔腾的场面。
很快小黑点露出真面目,竟然是架着筋斗云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将云拍散,最后直接骑在领头的那匹马上,手里舞动着金箍棒,嘶吼着奔腾着,脚下踏着水花,似从九霄云上狂奔而来,尽显英姿。
“先生,你相信大圣吗?”将大圣的凤翅紫金冠画上,万籁鸣把铅笔放下,扭头看向程诺,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程诺没有着急答话,将旧书端在手上,在烛光的照射下,大圣似乎真的活了一般,看得他简直要热泪盈眶。
半晌之后,程诺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强行将情绪暂时压抑在喉间,缓缓道: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还没等万籁鸣品过味儿来,程诺直接把书合上,离近烛光,用大拇指压住侧面,然后进行快速翻页。
“唰唰唰。”
随着页面的快速翻动,万籁鸣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开始合不住,
在他的注视下,马儿们开始在书页上奔腾,越过篱笆、越过土丘,在一处大河前受阻之时,大圣驾着祥云而来,落在他们面前,有大圣们的加持,马儿们所向披靡,踏着水花成功将大河越过。
故事其实非常简单,遇到困难,主角出场解决困难,这还是在程诺有意无意的指导下完成的。
但即便是这样,这种形式的动画故事,也是万籁鸣前所未见的,从来没想到自己画的马儿,居然真的像活了一般,会动会跳,似乎连嘶鸣声都能通过画面传出来。
“先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原来马儿们也会在纸上跑,大圣更是可以真实存在的……”
看着万籁鸣兴奋的模样,程诺心里也是感慨,有了这么一个良好的开头,中国动画产业也能提前开始布局,虽然民国物质生活极其匮乏,但精神生活方面与外国距离并不算大。
如今外国的迪士尼还在幼儿期,《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还只是一个童话故事,并没有搬上荧幕的技术和能力,整个动画世界还处在一片空白当中。
而国内真正引入动画短片,还要等到明年,美国的动画短片便开始陆续出现在上海的一些娱乐场所里,其中有佛莱雪兄弟创作的黑白默片《蓓蒂·波普》(Betty Boop)、《大力水手》(Poppeye)等,这种新颖的娱乐方式深深吸引着当时的中国人。
对新奇事物有着浓厚兴趣的万氏兄弟也是从那时开始受到启发,研究起动画制作技术,决定尝试制作自己的动画片。
直到1922年,在商务印书馆的帮助下,万氏兄弟四人为中国第一台中文打字机摄制了中国第一部广告动画片《舒震东式华文打字机》,至此为我们美术动画片开辟了一个时代。
程诺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前世我们物质生活普遍得到改善,但精神生活方面与外国仍有很大的差距,不时要面对各种形态的入侵,就连南朝鲜都比我们做得好,实在是太过无力,更不要说还有美国的好莱坞这尊庞然大物,让人望其项背。
与学术和实业发展类似,文化也是长期的发展过程,很难一蹴而就,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在这里,程诺就是要抓住手中的技术,将其快速变现的其他形式,获得经济文化双收益。
就在万籁鸣一脸惊喜,手里不停地翻看着“动画”,怎么看都看不够时。
程诺趁热打铁:“小万啊,我们科学院还有份《国民》杂志,待遇非常好,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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