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后的眷恋

在选择和丈夫张廷重离婚时,黄逸梵就知道,这辈子她是无法回头了的。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售卖,这个决定可能会影响到她今后的生活。

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件非常罕见的事情,被休的女人是会在背后让人戳穿脊梁骨的,甚至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黄逸梵决心把说离婚的机会留给自己,她不是不珍惜婚姻和夫妻情分,而是她深深明白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的道理,好聚好散远远胜过勉强凑合的天长地久。

黄逸梵毅然决然向张廷重提出了离婚,意料之中,张廷重暴跳如雷,说什么也不肯签字离婚。他对黄逸梵怒吼道:“我们张家的声誉要全部被我们毁掉了,你知不知道。”

他只敢承认自己不肯离婚是因为要保全煌煌大族的脸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还是拉不下脸承认是因为深深爱着妻子,不愿意黄逸梵从此挣脱了婚姻的桎梏自由飞翔。他没有和她比翼双飞的勇气,只想用根无形的麻绳捆绑着她,一起醉生梦死,沉沦陷落。

黄逸梵被张廷重极端暴躁矛盾的情绪撕扯着,内心的挣扎和沉重像轰隆作响的瀑布,直冲山崖,在心湖里撞击出震天蔽日的酸腐。

她是不快乐的,离婚这个决定,不是儿戏,也不可能成为炫耀的资本,不到最后谁都不肯拿起铁锤敲碎婚姻,哪怕它是冰冷、无趣、寡情的。身在婚姻的围城,真正有勇气冲出城门,肆意寻找自由的人很少很少,待在围城里的人需要抱团的温暖,也顾忌那些所谓的逆耳忠言。

很多决定,坏在被人耳提面授上,在他人指指点点的言语中走岔了气,变成行尸走肉的苍白样子。

黄逸梵是有思想的,她被困顿在婚姻城堡里,接触的是腐涩的鸦片味道,看到的是张廷重犬马声色的糜烂。重重的压力与不满如厚重的云盘旋在头顶,那日复一日的绝望和压抑挤过来挤过去,把人挤到深深的绝境里去。

风吹过,双眼迷离,憔悴的叶子遮住憔悴的脸庞,曾经的点滴团团转来,在面前挽成沉默的笑花。很美的事情,很好的人,到了该走的时候,该散的时候,只有曲终人去的寂寞。

更何况,那些点滴的过往,总是泪水多于快乐,痛苦多于希望。因而必须放手时,假若还留恋着一丝旧情不肯舍弃,非但以前的痛苦白白承受,就连宝贵的未来,也必定会尽数跟着一起陪葬。

黄逸梵在悒郁中,一个人带着张爱玲姐弟俩去了杭州西湖。

那里的景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三月的春意在杨柳的枝头才兴起,还没有绕上春风的蜜意柔情,桃李花儿却一路飙艳,只管要向才来的春献上小意殷勤。边走边赏,这样的景色多多少少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绕岸白堤下,一泓碧水叫轻纱白雾遮去了羞涩的俏模样。雕梁画栋的画船华丽丽地**开湖心静谧,晨曦容易破开云翕的深浓浅淡,朝晖也是清愁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上哀薄的目光。

黄逸梵牵着儿女们的手,顺着河堤慢慢走去,吃遍美食,览遍美景,那心在随着青山绿水一路蜿蜒,勒出细细密密难以言尽的心事。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个人游景,景色固然绚烂到极致,那种冷清与孤独却在繁丽的景中愈发被衬托得明显与不堪。黄逸梵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子,她怕冷清,怕无聊,怕大好时光浪费在了伤春悲秋的情绪中深陷不能自拔。越是害怕,刘锴的影子就越是要踏月而来,在午夜梦醒时最岑寂的时光里与之痛苦纠缠。她伤心至极,一个人抱膝坐在月下的台阶,清凉如水的月华披散了一头一脸。她的感情,非但没有得到银色的升华,反而又在迷离的月色中更添几许缠思。

黄逸梵原本想着回国后能在张廷重身上得到安抚,她需要用被爱来打败爱情。不见得爱上一个人会有多么幸福的结局,但被爱总是愉悦的,最起码很安全,不用考虑失去后会面目全非的心情。

只是那感情到最后所托非人了,张廷重给她的爱太过残忍,他只会有这样的方式爱她——折断她的双翼,收去她的自由,全然的禁锢和穷凶极恶的占有。

黄逸梵此时在心底又翻转出了那段无望的爱情,刘锴不是因为她不好放弃了她,被外力冲击到支离破碎的爱才最让人心痛。她强忍着这样的痛楚,在西湖边兀自用乱颤的笑点缀内心的悲哀,那样的笑,藏在照片里也掩盖不了其中的苦涩。

黄逸梵拿到了照片后,思绪万千,沉吟半晌,在照片背后提笔写下了一首小诗:

回首英伦,黛湖何在?想湖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但勿忘我草,却已忘侬。惆怅恐重来无日。支离病骨,还能几度秋风?浮生若梦,无一非空。即近影楼台,亦转眼成虚境。

她是想起了刘锴,想到骨碎心蒸,那爱的娇吟还留在英伦的黛湖上一起碧波**漾,爱情已狠狠抽身而去,几乎带走了她大半个灵魂。

她需要爱,爱与被爱都需要,唯独不渴求变异的感情,她宁可忍受无爱的孤独,也不要在扭曲的爱中与伤痛碰撞。

回到了上海,黄逸梵便着手准备离婚事宜,知道张廷重不会轻易答应离婚,她特地花了一笔钱请了个英国律师来打离婚官司。到了签字那天,张廷重果然大发雷霆,当着律师的面耍赖,把协议书和笔掼在地上。他围着桌子一圈圈地乱转,垂死挣扎着咆哮着,此时此刻,伪装多时的冷静和疏默层层剥落。他控着两只拳头,那手里攥紧的是他对妻子的爱,一份得不到就想要拉着一起下地狱的沉痛的感情。

一份不被允许、也从来没有正确表达过的爱情。

英国律师好说歹说,再三劝解,终于把狂躁的张廷重逼回了桌子前,直面那张离婚协议书。张廷重拿起笔,犹豫片刻,他忽然立起身,竟然再次耍起了脾气。英国律师气得要挥拳打他,被家里的下人抱住了。张廷重透过憧憧的人影,乞求地望着黄逸梵,他希望她收回成命,他觉得下半辈子的时间还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浸染她,同化她,他有钱,可以保证她足够的物质享受。

都说女人宠不得,哄不得,他贯彻这条定律相当彻底。他把爱忍得牙齿都摒酸了,他还是不能亲自说出口,他以为她懂,没料到她是真的不想要。

黄逸梵对着他微微一笑,从码头被接回家中起,她就一直在笑。

她弯腰将地上的笔捡起,递到张廷重面前,又笑着说道:“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了。”

五行中,水生木,泪水滋养了心里的苦楚,使它横生出难以逢春的枯木。

张廷重愣了很久很久,他低下头,望着日头的影子一点点溜过圆钝的脚尖。他恍惚记得律师刚来的时候,晨曦微露,现在,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日晷的踪迹已经慢慢挪移到了西头。再一眨眼的功夫,他也终于和她走到了婚姻的尽头。

原来所谓的缘分,就是薄得如舞如烟,随风聚散,没有所向。

他大概是真的心死了,也许觉得再纠缠下去,只有难堪。

黄逸梵的坚决令他心灰意冷,他在这场婚姻中尝到了失败和耻辱。男性的尊严令他最终忍痛放手,他不要在丢了妻子的爱后再赔上自己的脸面。即使知道一拍两散后,从此,两个人大概真的是相见无由,没有任何交集了。

张廷重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椅子用力一推,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临走前,用力甩上房门,纷纷的灰尘震落,令原本昏黄的屋内更添一层冷魅。

黄逸梵满心欢喜地收起来之不易的离婚书,郑重地向英国律师道了谢。如水的夕阳在窗户上镀上了一层鎏金的辉芒,它看到了那些跳跃在光斑里的喜悦,满满都是自由的呐喊。

她自由了,终于自由了。

离开了描金画红的彩色锦屏,她是一只可以自由穿梭在人间的娇憨黄鹂。黄逸梵还未等喜悦完全自脸上褪去,就着手在高档的小区内找了一套单身公寓。公寓内的布置一如既往带着英伦特有的浪漫与精致,雨后天晴的墙壁和黑白相间的小块瓷砖,每一处都活色生香。

张爱玲喜欢黄逸梵新家的布置,得空就往母亲家里跑。

黄逸梵离婚时要求张廷重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张爱玲聪明,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和智慧,黄逸梵相信她在家中不会吃亏。而张子静呢,黄逸梵觉得“虎毒尚且不食子”,张子静是张家唯一的血脉,张廷重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这个“唯一”。

她这样想着,母亲的责任感自然日渐稀薄。她爱好自由,崇尚解脱,自认为不会是个尽责尽能的好母亲。她对孩子的爱,连她自己都把握不了。这样的爱,如同严寒中的一块炭火,不仅不能让孩子感到丝缕温暖,说不定还招人怨恨——如果没有这偶尔流露的温暖,就不会让人觉得严寒更加不可忍耐。

她知道自己并不招孩子们绝对的喜爱,她给他们的爱是罗曼蒂克,富有诗意的,可以装在漂亮的水晶框子里任意凭吊。但硬是要将之取出,暴露在现实的空气中,那么这份爱马上会褪色甚至腐朽成灰。张爱玲姐弟也知道母亲的爱像春天的柳絮,左一飘,右一摇,很快就扶云而上,与自由的青天白云混为一体,捉不住,逮不住。

他们都下意识觉得,与其两两相恨,不如隔海相望,最少不会招来彼此怨恨与愆责。

黄逸梵偶然也和张爱玲谈论张廷重婚后的生活,她在前夫背后,仍然会以亲昵的声气称呼他的昵称,叫的是英文名字,口吻带着她特有的软糯尾音。她对张爱玲解释:“我跟你父亲离婚了,你不要恨你的父亲,其实他人长得不难看,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就是……”

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用一种脉脉的神态觑了窗外一眼,仿佛那里站着张廷重,而他的爱,像拂过窗稍的叶芽,总是翠生生的,不够鲜明亮丽。

其实那时候说什么都只是凭吊,是对过去的总结,是对前夫扭曲的爱的一种释怀后的理解,她还是懂得他的爱的,能不能接受自然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的间接的肯定无疑是给了张廷重一个欣喜若狂的暗号,张廷重想不到会在柳暗的悬崖峭壁处还有一条通幽的花明曲径。

他仿佛是垂死的人忽然被有力的电流刺激了一下,高兴得整颗心脏都**起来。他性急慌忙另外找了房子,是黄逸梵娘家住着的弄堂,以为来来去去时总有再见黄逸梵一面的机会。而且他和小舅子黄定柱住在一起,总能多少打探到前妻的一点消息,更何况黄定柱还在竭力撮合他们再婚。这一切一切的蛛丝马迹,让张廷重产生了复合有望的错觉,原来他和黄逸梵之间还没有彻底生分呢。想到这层,连烟雾腾腾的卧室都突然有了圣洁祥和的光。

怀揣一份期心,张廷重在小弄堂里的日子倒也过得安定下来、也是为了拉近与黄逸梵的思想鸿沟,他居然也订阅了一些很时髦的新时代杂志《福星》,他经常收到汽车图片的广告,也换了两部新车。闲暇时带着一双儿女在黄逸梵的公寓楼前兜兜圈子,黄逸梵住的公寓楼有着明晃晃的瓦蓝窗户,张廷重故作不经意地抬头望去,鱼鳞似的玻璃鳞次栉比,折射的光晃得他头晕目眩。

他心里还是快乐无比的,总觉得妻子隔着薄薄的一层玻璃注视着自己,他愿意和她分享心中的喜悦与傲气。自从黄逸梵走后,他靠着自己的一点人脉和运气在金子交易所里赚到了一些钱。他大手笔地添置家当,无非要告诉前妻,他可以挣钱养家,他能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祖产打天地。这不是痴心妄想,他奋发后还是能混得有模有样,他希望她能懂,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除了不能折辱几十年来养成的骄傲,她要什么,他其实都愿意双手奉上。

也许世间的感情都是如此,你与他是两情依依的飘絮杨枝与穿花度柳的蝶蛾,两相缱绻时,相依相偎却不相投。一旦春光投影在浓遂的花影深处,蝶不恋柳,转身离去,所栖息的花影也曾有柳的迤艳、杨的厚重。那时,非花非雾,心情百转千回,徘徊处字字写成杨柳的唾絮深情,而那蝶子,也是枕在重重的花影里,一个无心的盹儿,便回到河边柳岸,只为那偶一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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