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诞生的初期,澄澈、透明,可以折射光的绚烂,里面包裹的絮状物是初生的热情——阳光亲热的吻痕,大地长久的温存,还有千万年来沧海桑田的遗恨。它总是美得晶莹剔透,一尘不染,只有青天白日的光才能赋予它如此纯美,一旦时间并入黑夜的轨道,它的光辉马上被黑暗吞并,也许也有挣扎着释放自己的时候,但那黑浓得强烈,一切反抗在它面前都是徒劳无功。
于是水晶哑然了,在它的身上,体现出了白天与黑夜不可调和的矛盾,白天总是需要奉献光与热,而黑夜,它只需要缄默,在缄默中沉沦。
白天不会懂得夜的默,夜也永远靠近不了白天的喧。
张爱玲走不进黄逸梵的世界,黄逸梵也没有想过要被女儿理解。她们的距离恰好隔了一个昼夜,东升西落的轨迹,找不到适当的交叉点。
黄逸梵在张爱玲的印象中,是各种英文小说中的人物,比如比比诺峨·卡瓦德剧本《漩涡》里的母亲弗洛润丝,或者小赫胥黎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
这些虚构的小说人物有着千差万别的生活模式,在感情上,她们倒是惊人一致:需要人喜欢。
而且是十分浓烈的,如同刚泡好的咖啡,冒着热气和香味,加了方糖和伴侣。
每个女性的心灵深处总有一块未被开垦的芳草地,等待他人来发现、探查,最后扎营安寨,无论这块芳草地隐蔽得有多深,多安全,在适当的时候,它就要芳草萋萋,春色满地,施展浑身解数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孤身一人驻步香港的黄逸梵,被香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声色生活吸引,失去爱侣的她倍加需要一段新的感情,只有“浅草才能没马蹄”,爱才能给失爱的心运功疗伤。
谁都说不清黄逸梵是怎样和那个英国军官相识的,也许冥冥中纵横交错的情缘太复杂,很容易撞出错误的轨道,也许只是为了证明黄逸梵对待感情的失言:和外国人谈过了恋爱,就不想再和中国人谈恋爱了。
她以为找到了幸福的第二春,然而不召自来的幸福有时候脆弱得像乱飞的泡沫,迷幻色彩是光天化日下的错觉,根本经不得实质接触。
拥有黑色头发、笑容饱满温馨像鲜石榴的英国军官,有一刹那被黄逸梵恍惚误认为是男友维基斯的帅小伙,直直闯入了她的感情世界。
仿佛流淌的泉水缓缓润过,躺在河滩上枯竭已久的卵石被再度躺回幸福的潮水之中。在黄逸梵的眼里,这个和她年龄差距不小的男人,既有着小男生的**,又有着男人的稳健,更何况他还是个小有头衔的军人,总是令人爱慕,充满朝气和正义的。
黄逸梵恋爱了,恋爱使她重复活力,再焕光彩,她像个小孩子炫耀玩具似的炫耀自己新的爱。以前的爱被藏得太好,后来想要和人一起回忆缅怀的时候,才发现别人根本不了解,连点谈资也没有,更无从描述失爱的苦楚。在批评者眼里,她简直是蠢蠢欲动的卖弄风情了,连女儿张爱玲也不能理解,“她只是要叫人喜欢她吧”。
这回,她是预备把爱展示给全世界看的,当然,心里不乏激动和得意,黑暗过去,爱情再度神祗般的降临心头了。
她喊张爱玲一起和她去海滩边游泳,预先做了绝妙的安排,在两人行将对海景失去兴趣时,她那英俊的英国小伙浮出了水面,“水里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的海面上,一瞥间异常清晰”。
在黄逸梵的心中,小男友从水里一跃而起的姿势无疑像战神阿瑞斯那样威风凛凛,锐不可当,是为了排遣她的寂寞和痛苦而来。
而在张爱玲眼中,这个外国男生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种眼光了:“崛起的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发黏贴在眉心,有些白毛额前拖着一撮黑鬃毛,有猥亵感。”
她心里的母亲居然很不入流,连带新交的男友也难以入她的法眼。一种要失去母亲的恐惧遍布脑海,尽管张爱玲自己也没有察觉,她和黄逸梵对感情有着同样强烈的占有欲,几乎不愿意让外人干涉。这以后她和胡兰成的爱情屡遭人诟病,她就如黄逸梵一样,面对世人的毁谤,冷眼,只横眉相视,从不妥协。
黄逸梵站起身像小伙子扬一扬手,告诉张爱玲:“好,你回去吧。”
她就像一个刚找到嬉水乐趣的人,只身沉浸在爱河中,无暇招呼岸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爱是生命中永恒的主旋律,更何况黄逸梵学过音乐,她更要用罗曼蒂克的手法去弹奏爱情了。
她踏着过大的橡胶鞋一路淌着水过去,脚步在海浪的冲刷下不太稳健,海里有她的爱人等着他,这一回,她是付出更多的那个。因为失爱的恐惧,她总想牢牢抓住眼前的男人,她不惜跟风浪对抗,放低姿态,一步步走向爱情,走向爱人。
有人在爱情到来的时候,退避三舍,以保守的目光看待爱情,总是不信任爱的美好与甜蜜,在举棋不定中错失良缘。有人在爱情到来的时候,奋不顾身迎头赶上,并且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拴住它,就怕错失爱情,徒留遗憾。
其实爱情也需要一点空间和想象,正如一首歌中唱的:放爱一条生路。
预设得越美好,就越容易让人失望,可是我们不能指责黄逸梵多情滥爱,女人本来就是水做的,容易让爱的洪水在心底泛滥成灾。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柔情万种,努力逐爱的精神也总令人感动不已。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爱情放在一生中最重要的位置,想爱的女人,也不会真的冷酷到哪里去。
黄逸梵踏着风浪来到男友身前,她脚底下涌流的波浪,一半来自大自然的威力,现实中的巨浪,却是被那个小男友一手掀起了。
和英国男友约会后不久,黄逸梵被莫名其妙地请进了警察局,她放在旅馆里的随身物品也被搜查过,而且不止一次,箱子被翻得底朝天,与亲朋好友互通的信件也被一一拆开查阅。
她后来才知道是英国小男友搞得鬼,这个热情的小伙子对待工作更加热情,觉得黄逸梵是共产党派过来的间谍才刻意接近她,还自以为抓住了黄逸梵的把柄,去警察局告了密。
这出接近于闹剧的“美男计”让黄逸梵异常难堪,然而更令她难堪的是,在她被警察局收审关押的那几天,尽管向同在香港的毕大使发出求援信号,希望得到他的证实,证明她是路过香港的无辜公民,毕大使却袖手旁观,没有施以必要的援手。
黄逸梵像是个独自闯入沙漠的旅客,在她以为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沙棘树和弯弯的月牙泉能够救命时,奔到跟前,才发现是一伸手就触破的幻境。她前面的爱来无影去无踪,风卷黄沙留下磨砺的疼痛,这一次的爱,灼热伤人,在疲惫的足履下烫出了深浅不一的伤疤。
正是因为对待感情的专心一致,她才在军官男友的怀抱中无法给毕大使抛去桃花枝。这位为了追随她的脚步、从内地远道赶来的追求者被黄逸梵婉言谢绝了,她甚至搬出了好友项八小姐作为挡箭牌。
后来,有不少人都指责黄逸梵滥情,这样的指责明显带有偏见,比带着有色眼镜看人还可怕。黄逸梵对待感情的态度向来简单明了,爱的时候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只待一段感情结束,她才肯另外挖掘爱的河流,这也是她爱情唯一性的体现,爱是多样的,没有一种可以具象化,标准化。
半个世纪忽忽过去,我们纵然对她的情感生活费尽口舌大加挞伐,她也只在那个年代光润如珠,莹白的珍珠也许会在历史冲刷中泛出微微的黄色,却掩盖不了倾国倾城的风姿。
我们只需顺着这颗珍珠的光泽,一路采撷它形成的故事即可,传奇终究是传奇,故事怎么在后人舌尖流转,传奇依旧不会褪色。
及至黄逸梵认清了英国军官的真面目后,再想起毕大使时也已经晚了。一次聚会上,项八小姐含羞带怯地告诉黄逸梵,她已经决定和毕大使谈婚论嫁了。
黄逸梵嘴角带笑恭喜项八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不能在项八小姐面前表现出不愉快。尽管有一次,她和张爱玲在街上碰到了项八小姐和毕大使,她的表情是那么不自然,脸上的笑容也接近于尴尬。
项八小姐当着她们母女的面给毕大使整理领带,关于毕大使,他真实地存在于张爱玲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在小说里,毕大使是个六七十岁的外交官,对于仪表十分重视,身上散发出与年龄相匹配的稳重和成熟。至于具体的身世资料,我们已经无从考证,带着神秘光环的人才能引起世人的好奇心,我们尽可以想象他是个风度翩翩、有礼有仪的出色男子。
大概觉得当着黄逸梵的面和项八小姐亲密不是很得体,毕大使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黄逸梵对着这尴尬场景,只得装作没看见,扭过头去看橱窗的玻璃,“这一刹那,她是非常美的,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或许一遇到爱情命题,黄逸梵的冷静和理智就会失去了效应。从小失去亲生父母的庇佑,她的内心极度缺乏安全的,对金钱的安全感、对亲情的安全感、对爱情的安全感,这些她都极度缺失。
所以她把自己的个性打造成接近于自卫的性格,她专注于自我感受,有时候和外界失去联系。她是孤僻、冷清、幽涩的洁癖性格,在金钱上,会不自觉地逃避;在亲情上,有着冰与火的矛盾;在爱情上,又会显出不合适的单纯。
纵然和不少男人打过交道,她和异性的交往还是相当简单的。只要爱了,或者接收到别人的暗示,就不管不顾,火成了衫,焰化成衣,裹在身上,以决然的姿态扑了过去,也不管他人的看法,更不需要褒扬称颂。在感情上,她有着舍生取义的倾向,只要能给她爱与温暖的人,待她好些的人,她都偏执得不肯放手。
这是她可爱的地方,也是别人不能原谅她的地方。
黄逸梵在此次香港之行前,失去了爱人维基斯;香港之行中,又在爱情上两次失手,心情可想而知是多么烦躁郁闷了。
她任性处置心里的坏情绪,城池失火殃及到的池鱼当然又是张爱玲了,忽冷忽热的脾气慢慢地消磨了张爱玲的热情。张爱玲以后写的自传体小说中,几乎是用嘲讽的语气批判母亲在香港的爱情遭遇。
年轻气盛的她不懂黄逸梵在感情上的自甘堕落,即使后来有了和胡兰成恋爱的经历,她自以为自己的爱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苛刻的审视,只是到了晚年落魄时光,才觉悟黄逸梵也是懂得爱的。
领悟来临得太迟了,我们大概只能怪天意弄人了。
黑夜笼盖了万籁俱寂的大地,据说,黎明前是夜最黑、最浓的时候,就算鸡鸣啼了三遍,也唤不醒沉睡的暗夜。
晨曦总算姗姗而来,它是真的想接近黑夜,给它一点光明的补偿,可当它的跫音才在东方这头响起,黑夜的衣袂已经在西方的那头,一闪而过,迅速消失。
阴阳总是交错,白天所以不懂夜的黑。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