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曼哈顿。
七年前,Ming刚满十八岁,初到美国,读大学一年级。
开学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校园里被人捉住,为一本少女杂志拍了几张照片,事后拿到一百块钱的报酬和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的电话号码。
当天晚上,她仰面躺在宿舍的**,试图以一个经济学专业的学生应当具备的分析能力,列出自己在这一行混迹的正反两面。
正面:二十块一小时的收入,做其他的兼职工作几乎不可能拿得到。如果做得好,她就可以不用再问家里要钱,自己负担学费和日常开销。
反面: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各种各样的传闻逸事,让她不能确定自己究竟会面对些什么样的人和事,能得到些什么,又将失去什么。
那个时候的Ming,既不了解这座城市,也不太懂时尚,这两样东西都使她仰慕,同时也叫她害怕。她以为这份工作会是开启这两样东西唯一的钥匙,她没办法对这个机会说“不”,第二天就去参加了那家经纪公司的公开选拔。
那天上午十点,Ming来到东二十三街上那间华美的白色办公室,填了一页纸的申请表,然后就跟另外几个女孩子一样,坐在门厅正中央的沙色卵形沙发上,等着别人叫到她的名字。
她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明知这样做有些孩子气,而且显得有点傻,但却很难控制自己。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走过她身边,停了一下,对她说:“把头发梳起来,你脖子到肩峰的线条很美。”
Ming抬起头,眼前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栗色短发,棕绿色眼睛,个子很高,穿着时髦洗练。她从来没有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个人也没有为她停下脚步,只回头瞟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推开门厅尽头一扇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很快消失在门后面。他脸上那种不太认真的表情给她带来的挫败感让她几乎落荒而逃,直到听见秘书叫她的名字,才放弃了逃跑的企图。她被带进门后的那间办公室,发现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正是她此行要见的人,Eli York。
Eli例行公事地问了她几个极其寻常的问题,给她看一份固定格式的合同,又避重就轻地解释了其中的几项约定。
在她挣扎着试图看明白那些条款的时候,他靠在椅背上长时间地打量着她,然后开口说:“我手头上有个工作,你应该去试一下。”
还没来得及搞明白那是份什么样的工作,Ming便被送去面试。她什么都不懂,也毫无准备,连模特卡也只是一张写着身高三围的宝丽来相片,结果却被雇用了。她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既美丽又幸运,一定会在这个行当里有一番作为的。
直到两天之后,Ming在一个场面大到骇人的路演现场见到G,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要她来做这份工作——那天在场所有的人都说,她和这个叫G的女孩子是如何如何相似,种族、国籍、年纪、三围、鞋码,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正是因为这些相似的地方,她们被雇来扮演一个人和她在镜子里的影子。两人穿上硬纱刺绣的连衣裙,所有露出的皮肤上都扑着珍珠色的香粉,站在一个镏金黄杨木画框的两边,看起来就像一对并蒂双生的白木莲。可能只有Ming自己觉得她们并不是很像,她装作不经意地观察G,暗自指出那些不同的地方,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分不清她们谁是谁,甚至还会叫错名字。
排练的间隙,Ming想在盘杂交错的消防通道里找个地方偷闲,她推开一扇浅绿色的玻璃门,却发现好几个一起工作的女模特都躲在那里面,有人打牌,有人聊天,还有一个只穿着条牛仔裤,光着上身,头发垂下来刚刚可以遮住胸部,正对着光亮的不锈钢墙面摆各种姿势,并用一架小照相机拍下来。
尽管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同样颀长羸弱,有几个仍旧是一张娃娃脸,乍一看还像是容易受到惊吓的孩子,这些女孩子都比Ming成熟许多,她们似乎已经老于此道,习惯了独来独往,自己找乐子。没人招呼她,Ming想要退出去,幸好终于有人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说了声“嗨”,那表情和声音平实自然,让她不由得喜欢——那人正是她的“双胞胎”,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门后的角落里。
Ming也露出微笑,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一本旧书。”G合上书,让她看封面。
许多年过去,那本书的名字Ming早已经忘了,只记得书很旧,付梓的年代可能还没有轻图纸,姜黄色的书页很软很重,散发着图书馆特有的味道。
“你也是Clef的?”G问,“谁让你来的?”
“Eli。”Ming回答,“你呢?”
“同一个奴隶主。”G笑道。
Ming盘腿在她身边坐下,感觉终于找到一小块地方容纳自己。她告诉G,她是刚刚开始做这行,这一次几乎可以说是她第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
“噢,你还是个小孩!”边上其他的女孩子们笑着感叹,她们说话的样子并不像最初的印象里那样冰冷,有人还伸手过来拍了拍Ming的肩膀。
G则笑着问:“你怎么回答他那个问题的?”
“什么问题?”Ming不明白。
“就那个经典问题,Eli那家伙总是会问,‘你为什么想做模特?’你是怎么说的?”
“因为钱,我想赚些钱付学费。”Ming回忆了一下,回答。
有人笑起来,不等G开口,就有个女孩子插进来告诉Ming,这个问题其实是有标准答案的——
问:为什么想做模特?
答:因为我对时尚产业很有兴趣,而且我觉得做模特会是一段宝贵的经验,能学到很多东西,等等。
Ming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对,她撇撇嘴说:“我只是实话实说。”
G安慰她,说:“放心吧,那只是个没用的套路罢了,他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他那个人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无所谓。而且,我的答案可能比你的更差。”
她告诉Ming,Eli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想要赚很多很多钱,拥有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过公主一样的生活。说着她就笑起来,向着天花板张开手臂,好像真的有金币和绿色的美钞从天上落下来似的。
Ming也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答案,可能她俩真是一对失散的双胞胎吧。
那天的工作一直到凌晨才散,拿到工资单之后,Ming叫住G,问:“你住在哪儿?”
G回头看着她,显得有点意外。
Ming有些不好意思,又多问了一句:“能跟你一起走吗?”
G似乎犹豫了一下,Ming以为她会拒绝,但她最后还是笑了笑回答:“当然,走吧。”
她们上了一辆出租车,Ming报了大学宿舍的地址,又问G:“你住在哪儿?”
“中城。”G只说了个大致的地方,“先送你吧。”
Ming在华盛顿广场附近下车,有些依依不舍,希望很快能再见到G,却又隐约察觉到人家并不像她那样热络,可能这种好感只是单方面的吧,她不得而知,也拉不下面子去问。
那天之后,Ming又接连做过几份模特工作,许多同样初入行的姑娘都羡慕死了她这么快就能崭露头角,但对于她来说,这最初的模特生涯在她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却只是浑身酸痛和无尽的困倦。长时间工作带来的疲惫和紧张,让她头昏脑涨,觉得恶心,从肩膀、后背到腰、屁股、大腿、小腿无一不酸痛。而且,她又是初来乍到,英文程度尚不够跟人深谈,也没来得及在此地交到新朋友,学校里的同学都不过是一些浮泛的交情,只有打招呼和讨论功课的时候说几句话。工作上遇到的人更是不跟她讲什么多余的话,只除了Eli偶尔会打电话过来交代一些琐碎的事情,关照她不要迟到,记得修面,不要晒得太黑,不要吃得太多,两份工作之间务必把妆卸干净……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唯独G在这冷酷的背景中凸显。Ming总是盼望看到她,但在这个特别的行当里,两个相似的人注定很少会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大多数日子里,她们搭乘地铁穿梭在城市各处,面试、试穿、摆姿势、走步,偶尔在地铁站、快餐店、经纪公司或是某个面试的地方遇到,花上几分钟聊天。
那时的Ming常常对G抱怨她脚痛,在做模特之前,她几乎没穿过后跟一寸以上的鞋子,穿高跟鞋走路让她脚上水泡不断,每走一步都像是踏上陆地的小美人鱼。看别人都穿得好好的,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脚长得有些畸形。
G只不过比她早出道几个月,却已经很有经验,教她用消过毒的针将水泡刺破,用清水冲洗伤口,再涂上安息香酊使患部的皮肤硬化,最后在四周抹上一圈凡士林,就像芭蕾舞演员一样驾轻就熟。
“你从哪里学来的?”Ming问她。
她却避而不答,只是得意地说:“要是模特做不成,或许我还可以去唐人街做个专门看脚的江湖医生。”
Ming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她们俩坐在她宿舍的单人**,G手里捏着她左脚的样子。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心里奇怪的依恋,只可惜她对面的人没有回应。
慢慢地,她对G有了更多一些的认识——G喜欢去格林尼治村的古董书店淘旧书,或者在宠物商店把所有体重三十磅以下的小狗抱个遍。没有工作的时候,总是梳一个随便的马尾,或者干脆披着头发,弄丢了隐形眼镜(经常丢),就在鼻梁上架一副黑玳瑁色的角质框眼镜,一手拿一个黑色手提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本卷了角的旧书,低着头,走路脚下生风,看上去就像一个居于尘世却又不染尘嚣的书生。这一切都让Ming为之着迷,她知道G并不比她更聪明或者美丽,却似乎更有魅力。
但在许多其他人眼里,G不过就是一个怪胎罢了。传闻中,她是个诡异的悲观分子,喜欢存钱,会仔细去读那些银行的合同和保险条款,而不像其他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抱怨每年的保险费不如去买双鞋来得实惠。还有人告诉Ming,G这个人小气得很,说她本来租住在Clef的模特公寓里,有一次,一个同住的女孩子从她箱子里拿了一条旧裙子穿着玩儿,她看到了大发脾气,把那条白色纱裙点上火扔进抽水马桶里烧尽,然后就带着自己的箱子走了。
Ming对这些指控不以为然,认为她们之所以那样觉得,只不过因为G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她从不喝酒、不吸烟、不沾药品,没有男朋友,也不想要男朋友。所有这些,Ming都很能理解,尤其是男朋友那部分,因为她自己也没有,也不想要。
她们的工作和外表注定会招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男人搭讪,不同年纪,不同肤色,有的很穷,有的装作很富,却都不约而同地把她们当成应召女郎,或者好骗的傻女孩,对她们说“你真漂亮”,或是许以锦衣玉食,或是以为只凭半瓶波本威士忌、一件干净的浴衣便可以带她们回家去。刚开始时,Ming碰到这样的事情总会觉得心惊胆战,G却好像早已习惯了。偶尔也有各方面都很不错的男人出现,也曾有过一两次像模像样的约会,但到头来都会不了了之,被她们拿来当笑话讲。
就像那年七月,G接到一份工作,在巴黎待了半个月左右。她不会说法语,也不认识路,拿着一张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地铁地图,带着她的影集和高跟鞋,在萨布隆站坐上一号线。刚好遇上了早上上班的人潮,一路上都很挤,她身边一个职员样子的年轻男人看到她手里的地图,用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她皱着眉头说,自己要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乔治五世大街三号。他告诉她,在富兰克林·罗斯福站转九号线,到阿尔玛·马索站下车,从那里出站离她的目的地最近。那个男人在戴高乐星型广场转车,临下车塞给她一张名片。G跟他说再见,笑得很甜,转头就把名片扔进了地铁站的垃圾桶里,甚至连名字都没看清。
或者就像那天中午,Ming在曼哈顿下城办公楼林立的街区过马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追上她,拍拍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给她看一个掌上电脑之类的东西,上面用英文写着一句话:你真漂亮。而她就好像拒绝站在街边发小广告的卡通人一样,随口回答:“谢谢,我不需要。”
再比如,某个下午,G走累了,在五十七街四季酒店的大堂里歇脚,一个小个子的亚洲男人在她身边踟蹰了很久,终于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用带着些古怪口音的英语向她问好:“你好。”
“你好。”她回答,继续看她手里的那本书。
“日本人?”
“不是。”
“我猜你是模特?”
“不是。”
“那你应该试试这一行,你看起来就像个模特。”
“没兴趣。”
“我在这里看见过你几次了……”
她厌烦了,却突然有了一点开玩笑的心情,转身对他说:“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做生意的,不过,通常选择的客人比你要……”她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说呢,算了,忘了吧。”
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
有时候,Ming觉得日子永远都会这样继续,她和G,是徜徉在纽约城里的魅力猫,美丽、自由、无忧无虑。或许再加上Eli吧,因为少了他,她们难免会周期性地失业。Ming把这荒唐的念头讲给G听,叫她欣慰的是,G没有嘲笑她们俩“友谊地久天长”的部分,只是调侃她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居然还想要Eli永远跟她们在一起。
直到今天,Ming都会时不时地回忆起那时的自己,那么稚嫩而不羁,喜欢化妆却懒得卸,穿不惯高跟鞋,满脑子疯狂的不切实际的想法,碰到摄影记者却只会摆中规中矩的姿势,被镁光灯一照就会失明外加失忆。而现在,她征服了许多人,同时却也被这冷酷的世界驯服。如今的她懂得如何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如何应对恭维和**,即使穿上十二厘米高的鞋子也能在任何地面上走路,有时候又会脱掉鞋子,光着脚在大庭广众之下悠闲地散步,被记者拍下来称作“特立独行的天使”。她知道哪些理想是可能的,哪些荒诞不经,却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怀念那段日子,那时的她除了有些傻、有些土气之外,什么都没有,但一切都各得其所,不多不少不远不近不疏不亲。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时光停留在那时,永不逝去。
那年初秋,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想找人一起去大西洋城看演唱会。Ming根本不喜欢那个过气的电音乐队,却立刻就报了名,还央求G跟她们一起去。让她高兴的是,G答应了,说自己发了一笔小财,那次演唱会的门票、路费,还有住旅馆的钱都是G请的客。
当天晚上她们投宿在一个小旅馆里,那是个可以睡三个人的房间,结果却挤了五个人。
Ming和G,还有另一个姑娘睡在一张四尺半的小双人**,三个人盖一条毯子。Ming不是个睡得很沉的人,第二天早晨,她第一个醒,睁开眼睛,G就靠在她的肩头,嘴唇随着呼吸的节奏翕动,左手小指上涂着一点珊瑚色的指甲油。
细薄的眼帘,蜷着身体的样子和剪得短短的指甲,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Ming低头在她脸上亲一下,又亲了亲她的嘴唇,她还是没有醒。那只是个单纯的孩子般的吻,她嘴唇的触感在Ming记忆的表层留下浅浅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深,下沉,直到抵达心之深处。多年以后,Ming已无法确切地描述那种感觉,却很明白地知道,它就在那里。
那个吻之后,Ming记得自己从**起来,推开窗,爬到外面的露台上。那时是早晨六点多,有些冷,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远处赌场的招牌和熄灭的霓虹灯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落寞。从那个早晨开始,她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或许她只是在自欺,她并不想要时光停留,一切原封不动,她想要更近、更多。
无数次,她想问G:你喜欢我吗?
比如她们在宿舍里打枕头仗的那次,漫天飞舞的雪花慢慢落下,变回一床一地的白羽绒,细细软软的,光是看着就叫人鼻子发痒,一切突然由疯狂归为沉寂;或者是那个傍晚,她们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吃一支冰激凌,夕阳西下,潮湿的风将她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有时候,Ming绞尽脑汁,想要说一些特别的话给G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喋喋不休地唠叨一些琐碎的事情,说家里养的猫怎么可爱,她怎么喜欢它,她爸爸怎么好。这些话题,G从来都不会附和,就好像她既没有家也没有过去,任由Ming在话音落下之后的沉默里觉得自己蠢得要命。
每当那些时刻,Ming总会看着G,在心里默念:你喜欢我吗?
最后又总是自问自答:你不喜欢。我知道的。
随着时间推移,Ming开始变得有些怨艾,她发觉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乐于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儿,粗鲁、随便、敢作敢当,只有面对G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会突然变得脆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为了一点点小事情落泪。她知道她们已经很近了,但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她希冀的那一步。她搞不懂G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在一张**睡过,见过彼此的**,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互相叫对方“名模”,但G却从未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也不让Ming去她住的地方,仿佛在自己周围画了一条线,并不断地把越线的人推出去。
就这样一直到了那年的秋末,G得到一个工作,雇主是一家售卖沙龙香水的公司。路演当天,她代表东方,身着白色烟罗纱的裙子,看起来似乎被一束神秘的星光笼罩,身后的条案上数不清的香水瓶排成微妙的弧形,浅金色的**与灯光辉映,宛若一架声势浩大的管风琴,奏着与东方香调匹配的梵音。
路演之后的派对上,许多美丽的男女,身份不明,口音各异,一些默默无名的小模特被拉去酒吧和舞池里充场面,Ming也在其中。午夜之后,G是所有人感官的焦点,她把几种香水点在鼻尖上,让别人去闻,说那是中世纪时普罗旺斯调香师品香的方式,谁能猜对是什么香,她便和那个人亲吻。所有人都想吻她,却没人猜对。她走过Ming身边,微凉的鼻尖贴着Ming的脸颊,唇齿之间吐出氤氲温暖的气息。那种感觉,难以名状,却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一个男人突然切进来,伸手扶住G的双肩,贴在她脸颊边上轻声耳语:“乳香和迦南香。”
Ming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正确答案,只记得G蓦地转身,看到身后站的人是Eli York,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食言,吻了他的嘴,开始很潦草,他却没有放手,最后变成了一个舌吻。
“你爱的人是谁?”他贴着她的嘴,低声问。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对他说:“不是你。”动作和语气显出一种超过她年龄的老练,冷峻、嘲讽,同时又带着些挑逗。
Eli又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推开他,笑了笑,摇头说:“今天不行。”
短暂的一瞬,Ming突然明白,Eli是唯一一个越线的人。那天夜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抓住G问,你跟他睡觉了是不是?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发难的理由。
凌晨两点,Ming走到酒吧,要了一杯威士忌,她不懂酒,只是看到Eli要过这种酒。她拿出电话,无意识地把里面储存的联系人电话翻了两遍有余,最后停在Eli York上面,按了拨号键。
铃声之后,他的声音混杂着琴声响起来:“什么事?”
“是我。”Ming说。
“我知道是你,什么事?”
“对,你知道。”她几乎没办法说出这几个字,喉咙深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努力集中精神,好把话说下去,但背景里那首钢琴曲总叫她分神,她没听过那曲子,其中有一个短句不断地回旋反复,异常伤感而深情。她猜那是双黑人的手,所以琴声里才带着格外性感的音韵。
“你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和缓了一点。
“我可以去你那里吗?现在。”
电话那头好像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当然。”
Ming挂断电话,将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离开酒吧,看到G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在跟几个打扮别致的男女讲话。G回头看到她,对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那是个友善的表情,而且G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上总会现出一个可爱的笑靥,Ming也回了一个微笑,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站在原地看着G,就好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二分之一秒的静默之后,她转身穿过灯光闪烁的大厅,径直走出去。门口身穿烟绿色紧身连衣裙的金发女招待对她露出宁静、热辣,却又是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看穿了她。
一刻钟之后,Ming在两条街之外的那个路口和Eli碰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的女人,感觉不好,却让她兴奋。
“你怎么对她的,就请怎么对我。”她说得简略而又坚决。
Eli没有说话,只露出一个嘲弄的笑,让她无从知道他是不是答应了。他没带她回家,而是把她带去了Clef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也没合上落地窗上悬挂的百叶帘,径直走到她面前,解开她连衣裙前襟的三粒纽扣,把裙子拉到大腿上面。她心里有些畏缩,却没有拒绝,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落地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很漂亮,略显忧郁。
半个小时之后,她重新穿好衣服离开办公室,Eli坐在靠窗的一张躺椅上面,点燃一支香烟,看着窗外,没跟她说再见。
外面即将破晓,Ming走出那栋大楼,坐上一辆过路的出租车。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她认识的一个名字叫Lily的女孩子。Lily是艾奥瓦人,年纪很小,还不到十六岁,却已经跟许多男人上过床。她曾经得意扬扬地对Ming说,某人赞她的外形很好,大有前途,某人答应把她推荐给Steven Meisel(史蒂文·迈泽尔,世界顶级时尚摄影师),或是许诺要拿她的照片给欧莱雅的人看。
Ming记得当时还曾拿Lily来取笑,而现在,恐怕是她自己更可笑吧。她知道Eli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把她当作又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又一次免费一夜情,但如果将来她真的能出名,倒也不妨跟别人吹嘘一下这段艳遇。这种感觉很坏,但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停止,就像是一种瘾头,一开始她极力抑制,最后就跟吃零食一样,她允许自己每个礼拜放纵一次。
不记得是第几次,Eli终于带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可能是怕她嘴巴不紧,或者是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吧,她暗自猜想,脸上露出一个狡黠自嘲的笑,Eli的第一感觉是对的,她就是一个神经病。
她就像CSI(犯罪现场调查)里的探员,在他身上,在他的公寓里,寻找微弱的痕迹,G的痕迹——盥洗台上的一片假睫毛是G卸妆留下的,厨房里一整排青涩的绿苹果是G喜欢吃的,每次少了一个就代表她来过了,漱口杯上留着她细小的唇印,地毯的角落里一丝栗黑色的长发,还有她胡乱塞着几件内衣的抽屉……Ming抓住每一个机会,掘着这座宝藏般的坟墓,或者说,宛若坟墓的宝藏。
某个凌晨,Ming在衣橱最上一层找到一个旅行箱,硬壳的箱体上尽是刮痕,轮子坏了,看起来寒酸得和这飘浮在曼哈顿上空的华美公寓毫无干系。箱子手柄上航空公司的标签还没有撕干净,依稀看得出印的是中文字。她坐在地上,像一个野人粗蛮地撬开那只箱子,里面很空,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浅棕色镜框装着一张旧彩照和一双整齐地裹在一起的肉粉色舞鞋。Ming解开鞋子上的缎带,穿在自己的赤脚上,微蓝的月光下,那缎子的颜色像是染了血又洗掉之后的淡红色。她仰面躺在地板上,举起那只镜框来看,照片上一对中年男女站在一个穿芭蕾舞衣的女孩子两边,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Ming也跟着露出微笑,对着那个女孩子说:“这就是你的秘密?”想象着自己化身成她,永不分离。
随之而来的那个深秋,是Ming最初崭露头角的风光日子,也是她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段日子。有时候,她努力朝好的方面去想,她并不讨厌这个跟她上床的男人,虽然他态度很坏。即使在他们有了肉体关系之后,Eli仍然会在她不舒服的时候对她说:“如果你还想吐,找个我看不见也闻不到的地方。”半夜三更把她赶出门外,甚至给她一个耳光。Ming从没有为此伤感过,因为她根本不爱他。而且,他越是冷酷越是混账,她就越能肯定,他也一样得不到自己的所爱,也过着可悲的日子,并不比她好一分一毫,这样的念头总会让她感到一种幸灾乐祸般的安慰。
相比之下,她或许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从这段关系里捞到了一些好处,虽然她心底里宁愿不要那些好处,甚至痛恨Eli把她介绍给那些大人物时的措辞,虚假地赞美她是多么“值得眷顾的一张新面孔”。这种深度的矛盾和工作带来的压力开始抽丝剥茧般毁坏了她的身体,她几乎准备退学,有时候一整天只吃六颗杏仁,喝一点苏打水,表面上却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光艳照人。
很快,她就有了更好的金主,或者说“男朋友”,送她珠宝,带她去旅行。但她却还是跟Eli维持着一周一次的“约会”。
十二月的一天,Eli半躺在**,看着她穿衣,脸上带着那种不太认真的浅笑,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样子。
“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问她,“千万别说你真的爱我。”
她半**身体,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同样不认真地回答:“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在下一次眨眼之前,Ming在Eli脸上看到一个难以解释的短暂的表情。当天晚上,她收到一条他发来的短信:“本来充满乐趣的,但是开始变得无聊了。”含含糊糊的并没有明白的意思,但她却很清楚,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
Ming开始一厢情愿地猜想,这个游戏在女人堆里的男人也在心里藏了许多东西,不愿意被别人看见,哪怕被人猜到一丝一毫,也会让他难过得要死。她在心里祝愿,如果她猜的是对的,G能有个比她好一些的结果,虽然Eli是个浑蛋,虽然他不愿意放弃和别的女人睡觉的机会,但他却也有他的深情。在那个短暂的秋天,她不知道自己和Eli究竟谁爱得更深一些,却肯定同样热烈。
那天之后,Eli找了个机会把Ming介绍给了另一个经纪人,从此对她不闻不问。她和G也在面试的地方遇见过几次,但几乎没说什么话。在旁观者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异样,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之间终究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不久,圣诞节来了,Ming和她的新男友从阿斯彭度假回来,臂弯里搭着一件银蓝十字水貂短大衣,在经纪公司的电梯厅里遇到G。
G过来跟她打招呼,看见那件皮草,捧起袖子贴在脸上,感觉那些细密柔软的针毛,欣喜地说漂亮极了。
这个十足孩子气的举动让Ming记起许多混乱的片段,亲吻、伤痕、痛与快乐,只不过是几个月,却又像有一生之久。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收回那只袖子,说衣服是在巴尼百货商店或者波道夫·古德曼百货公司买的,她记不太清了,假装自若地发出邀请:“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买东西。”
G抿嘴笑了一下,回答:“第五大道对我来说太贵了,你知道的。”
这句既亲近又疏远的话在Ming的心里生出混杂着爱与恨的酸楚,她带着些恶意地揶揄道:“说实话,我也买不起,不过,你可以叫Eli一起去,他付得起。”
“为什么?”G反问,不像是装腔作势,倒像是真的觉得好笑,“他怎么会付钱给我买东西?”
电梯门开了,两个女职员从里面出来,她们手上拿的蓝莓玛芬散发出甜腻的气味,让Ming觉得一阵恶心,她弯下腰剧烈地呕吐,酸涩的胃液从喉咙里涌出来。G试图过来扶她,绾起她的头发,被她推开了。她支撑着站起来,去洗手间冲掉嘴边残留的呕吐物,也洗掉了脸上的妆。她知道G就跟在身后看着她,却一直都没回头,甚至不敢抬起头看镜子。她害怕看到G脸上的表情,怜悯?厌恶?或是冷漠?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她们眼神相交,那么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她所有的面具和伪装都将一一碎裂。
“我没事。”Ming记得自己这么对G说,没等到回答就低着头逃出了Clef,坐上一辆出租车。她听到司机在反反复复地问:“小姐,嗨,小姐,你要上哪儿?”却没办法开口说出一句话,心里充斥着最荒唐的想象——她如何絮絮地把所有的事情讲给G听。她会对G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她既没有业余爱好,也没有固定住所,有时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几乎不吃东西,有时整天整夜地躺在沙发上面,毫无节制地吃任何看到、抓到的食物,然后再到厕所里抠喉咙吐掉,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了;也会告诉G,她的男朋友喜欢舔她的身体,却不愿和她接吻,甚至不会靠近她的嘴巴、听她说话,因为她嘴里满是呕吐的味道;她还要让G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影响到她的工作,她的经纪人刚刚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就不会再给她任何新的工作……而这都是因为你啊,我的爱,都是因为你。
在随后的日子里,Ming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她在美国的一个亲戚受她父母之托来到纽约,带她去看医生,然后为她办了休学。那个时候,她的身体质量指数比正常值下限低百分之二十,差不多有四个月没来月经,牙齿被呕吐带出来的胃酸严重腐蚀,心电图也有些异样。亲戚不愿把她带回康涅狄格的家里,就送她去了附近的一所疗养院做康复治疗。
最初入院的时候,Ming整日穿着睡衣和绒布拖鞋,蓬头垢面,时而绝望时而易怒。G几乎每个礼拜都来看她,有时会带些自己煮的东西过来,做得最多的是从唐人街买原料回来炖的当归鸡汤。Ming不愿意让G看见自己的样子,却又做不到那么决绝,只好经常利用病人的特权耍耍脾气,心里却是有一些内疚的,毕竟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G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又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见面,在一起讲讲话,但对某些事情则是绝口不提的。
就这样一直到了四月份,一个星期三,G又过来看她。那天中午,她们坐在餐厅里,G照例把调羹塞到她手里,没有商量余地地要她把保温杯里的炖品统统吃完,一边看她吃一边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几乎每天都有一炖盅的东西逼着她吃下去,她吃不惯那个味道,清蒸就又改成了红烧,再多放些姜片。一定要吃,当药吃,妈妈总是这么说的。
Ming放下调羹,看着G不动。
“怎么了你?”G问道。
“这是你第一次说你小时候的事情。”Ming回答,突然觉得很委屈,几乎落下泪来。
G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又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个话题,说起最近的天气,说她在医院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Ming感到一阵莫名的气愤,重又变得冷酷,她对G说:“其实我看到过你妈妈的。”
G先是笑了一下,好像不相信,然后静止在那里。
“你留在Eli那里的箱子……”Ming颤抖着继续,心里却有一丝得意,直到那个寒酸的旅行箱、淡血色的舞鞋,还有那张全家福在她脑子里一样接一样地变得鲜明而具体,她没办法说下去了。
G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话却不是Ming想听的:“我跟Eli,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原来不知道那会伤到你,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对自己好一些,他并不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
Ming在心里说:对,我知道,他不值得。她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问G:“既然你把他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跟你不一样。”G的回答很冷也很坚决。
“我看不出来哪里不一样。”Ming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还是不懂,还是不懂,她在心里喊着,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到把桌上餐盘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G身上,“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吗还要来?!”
餐厅里的人都看着她们,两个男护士朝这里走过来。Ming低下头,转身就跑,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才蹲下来大哭,护士们追上她,没人听得懂她在哭喊些什么,二十五毫克氯丙嗪让一切归于平静。
I could hold, your beautiful hands
And kiss, your beautiful eyelids
Throw open, your beautiful doors
And phone, your beautiful friends
—It's All Over Broken Family Band
我能将你的柔荑握在手中
能亲吻,你美丽的眼睑
甩开,你可爱的门
能给你可爱的朋友们打电话
——《都结束了》残破的家族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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