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未

8、未

秦王果然雷厉风行,次日便收去穰侯相印,遣散华阳君等人,又叫太后安居深宫,从此再不许干预政事。

太后一党没想到秦王这次行动会如此迅猛,猝不及防间,一切已尽在秦王掌控之中,尘埃落定,再无翻身余地。

好在秦王虽然铁面,却并不冷血无情,对太后依然好生安置,孝道不失,至于穰侯等人,爵位一律保留,只是剥夺重职,打发回封地了事。

穰侯等人闹不得事,一个个臊眉搭眼,乖乖收拾东西走人。话说穰侯魏冉这一走,把历年搜刮来的财宝,足足装了一千多车。出咸阳到封地,一清点,王宫内没有的珍稀异宝,在他这里倒是屡见不鲜。不过,暗探把此事向秦王汇报时,嬴稷挥挥手也就过去了。

削枝固本之后,张禄便被拜为丞相,坐上了秦国大臣的第一把交椅。他以应城为封地,人称应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倍受尊崇,身后逢迎讨好者无数。

按下张禄这边苦尽甘来暂且不表,且说魏国那里,探得秦国要来进犯,那是相当混乱。

届时魏昭王已死,其子魏圉即位,是为安釐王。安釐王胆小懦弱,治世之才又较为欠缺,听说此事,大惊失色,忙召群臣商议。对于此事大伙意见不一,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吵吵嚷嚷,如掉进了雨后的虾蟆坑。

相国魏齐虽然向来争勇斗狠,但是刚从魏昭王丧事里缓过气来,稳固住自己地位不久,暂时不愿意发生大规模战事,因此极力主和。

除他之外,朝内还有位比较有权势有威信的公子,那就是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信陵君。信陵君魏无忌虽与魏齐私交还算可以,但此番却反对他的意见,主张迎战,力挫秦国。信陵君以仁爱宽厚著称,礼贤下士,威名远播,加上孟尝君田文在魏国一失势,士人依附者更是蜂拥如云。他从来是个处事周密、自上而下无一照顾不到,无一不说好的谦和君子形象,既然现在明确表态,大伙可不得掂量掂量。

众臣各执一词,争辩了一上午也没结果,最后把安釐王给惹急了。他坐上这个位置还没安稳几天,实在是害怕再起战事,所以干脆一锤定音,采纳了魏齐的意见,也就是派人多带些金银财宝出使秦国,求见秦王,结交重臣,设法求和。

此事由魏齐做主安排,于是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相貌堂堂、经验丰富的大夫须贾身上了。

须贾自出使齐国升迁受赏以来,一直身体欠佳,也没什么表现机会,这回被相国委以使命,便打迭起精神,领着人马上路了。

须贾到了咸阳,住在接待来使的馆驿里,顾不上喘口气,先派人去宫里送礼递信,想要求见秦王。

他腿跑得固然麻利,但是对方却没有什么动静。一晃十几天过去,晾得须贾长了白毛,秦王那里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接见的消息。

须贾重任在身,愁得心急如焚嘴上起泡,寻思寻思不能坐以待毙,便按照原来部署,打点了一份厚礼,准备亲自动身,去寻找那传说中的秦国丞相府邸了。

在魏国时,相国魏齐就曾告诉他,据说现在秦国当权的丞相是魏人,如果事情不利,可以着重从他入手。

由于长途奔波,须贾马车的大轴严重磨损,岌岌可危。但是正值初冬时节,秦国偏离中原,冷风呼啸得十分骇人,须贾畏寒,硬是缩在车中不出,叫人扶着马车跟在外边,凑凑合合地启动了。

马车走走停停,一路打听着,最后倒也被他们找到了。仆人气喘吁吁,把头伸进须贾马车里面,一句“大人,前面就是”还没说完,就听到咔啦啦一声,大轴小轴难堪重负,终于四分五裂,须大夫和马车一起倾倒在地,跌了个四脚朝天。

仆人又是惊恐又是好笑,连忙上前搀扶。须贾在他的帮助下从一堆废墟里爬出,遍身灰尘,狼狈不堪,摸摸生疼的后脑,已经鼓起一个大包。

虽然幸灾乐祸是不对的行为,但是看着一辆车就这么轰然倒塌,然后在里面挣扎着爬出一个人来,情形实在是有些滑稽,于是路人个个掩口胡卢,嗤嗤而笑。这下须贾大丢面子,脸涨得通红,连骂都不敢骂了,装作擦脸的样子举袖快走。

到了相府门口,须贾拍打拍打灰尘,端正衣冠,稳定情绪,摆出一幅笑脸来,央求守卫替自己通报。

守卫进去半天,出来后告诉他丞相不在,叫他明日再来。须贾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一颗心沮丧到了极点,再看看支离破碎的马车,简直一步路也不想走了。他索性坐到相府门口的台阶上,一为避风,二为在此等待,直到看见丞相为止。

守卫瞅他半天,见他长得漂亮,穿得又好,倒也没往外撵他。

丞相府上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访客不少,据须贾观察,他们似乎也没有见到丞相,可见守卫并没有骗自己。可惜他看人家,人家也没放过他,任谁从这里过,都要朝这个说门神不算门神,说叫花不是叫花的男子狠看几眼。须贾固然自恃貌美,可身为一国使臣,也经不住这么个看法,最后实在臊不过,把头埋在两股间算完。

须贾蹲在门口,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下午,眼看着就日薄西山了,丞相还是人影不见。须贾一则没法交差,另外冻了一下午,犟劲也上来了,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暗自嘟囔道:“我今日还就在这里等下去了,我就不信你不回来……”

其实,就在他活动腿脚的时候,一辆马车已经在不远处悄悄停下了。

马车是丞相张禄的,也是他让停住不走的。

到家门而不入,马车夫还真是想不通,他纳闷地打量丞相:丞相脸上还是惯常的平和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嘴唇似乎有些发白,很有可能是天冷给冻的。

“丞相,为什么不进去呢?”

张禄静默了好一会儿,方回答他道:“靠到一边去,再等会吧。”

这一等就是多半个时辰,听到马车里传来隐隐的咳嗽声,车夫有点着急:“丞相,您身体本来就不好,今天又穿那么单薄,大冷天的在外边,要是再着了凉可怎么办。……再说,刚才您还说府内一堆事要处理,催我快点呢,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张禄远眺片刻,转而收回身体,向车夫道:“甘溧,你上来一下,把外面的衫子脱给我。”

车夫迷惑不解:“丞相这是何意?”

张禄道:“门口那个人我不想见,等会儿我和你们一起走过去,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今日留在宫中,不回来了。”

车夫心道:随便派个人过去打发了还不行?是什么人,还得让丞相想方设法躲着?心里虽然嘀咕,手下的动作却是不停。因为丞相固然待人谦和亲切,日常生活里却是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对下人来讲,一句吩咐必须得当两句来听。

换过衣服,张禄果然下车,与车夫甘溧并二人一起步行过去。

想来守卫好心,看见丞相马车告诉了须贾一声,但见须贾满面喜色,朝着马车疾走两步,拜将过来:“魏国使臣须贾求见丞相。”

车夫闻言,似乎明白了丞相避而不见的原因,当下冷淡淡答道:“丞相今天留在宫中不回府了,大人还是请回吧。”

须贾一愣,向那马车上看去,果然空无一人,他心中失望,道:“那丞相何时才能回来?”

车夫道:“这个就不知道了。”脚步不停向里走。

须贾急了,连忙赶上去拦在前面:“等一等。”他本想拉住车夫打探一些消息,眼角一瞥,却不由地呆住了。

那个人……好像……

须贾当下里也顾不上打探消息了,他一步步走向在马车另侧低着头的那个人:“你是……”

那人抬起脸来看他一眼,须贾脑中轰得炸响一声惊雷:“……范……范……叔,真的是你吗?”

张禄没吱声,但也没再向前迈步。

须贾难以置信地反复打量他:“是范叔吗?你……没有死?”

张禄面无表情地迎上他密集的目光:“是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须贾终于确认下来,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真的是你!范叔,你怎么没死?还跑到这里来了?”

半晌,听得张禄淡然道:“我被扔在野外,一个过路的商人救了我,把我带到了秦国。”

须贾点头,看着面前这因许久不见而恍若隔世的人,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嫉恨?早就烟消云散。愧疚?好像没有必要。倒是不知哪来的庆幸之感,在他心中隐隐浮现。“你在这里做些什么?……来游说秦相?还是别的什么……?”

外面的寒风阵阵吹来,伴着心底一丝丝扩散的冷意,张禄感到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打冷战了。他不想再多说,绕过须贾向前走:“不敢再游说别人,只是在这里混口饭吃而已。”

须贾拽住他粗布麻衣的袖子,上下瞅瞅:“你是在相府帮人家做工吗?给丞相赶车?”

张禄挣了挣没有挣开,随口嗯了一声。

须贾抬头看看四周,发现几个人都不发一言,投来奇怪的目光,他这才想起此行目的,略一思考,朝张禄笑道:“听说丞相也是魏国人,不知道叫做什么,是个什么来历。既然你给丞相赶车,想来对他也熟悉吧。我奉相国之命出使秦国,想要求见一下秦相,范叔你能不能替我引见引见?”

他见张禄默然不语,又道:“怎么了?大家都是魏人,不好说话吗?你别为难,我知道你身份不够,并不要你帮我什么大忙,好歹你把情况给我讲一下,替我去说句话好吧。”他想了想,“不过……范叔你也算……怎么没在秦相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呢?”

张禄道:“能活下来已经不易,还表现什么。”

须贾听这话里似有讽刺之意,不禁有些不舒服,挑了眉刚想说什么,胳膊一压,却触到了张禄手腕处突出的骨骼。他心里一动,目光在单薄麻衣下的瘦弱身形上打了个来回,几年前血淋淋的一幕又浮上脑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没见过打杀奴隶的血腥场面,剁了手砍了头端上来,如果事不关己,他也就是皱皱眉恶心片刻罢了,偏偏记忆里那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污,足足缠了他一年之久。

于是他把话咽下,心想:这范睢过得想是落拓,我也不必为难于他了。当下便道:“好了,办不到就算了,改日我再想别的办法。这样吧,你看我长途驱车,马车坏了,你在这里熟了,能不能给我借辆车来送我回驿馆?”

张禄看了他片刻,道:“好吧。”他指指自己的马车,道:“你就用那个好了。”

须贾大喜,又有些怀疑,“这不是丞相的专车吗?难道也可以用的?”

张禄道:“没关系。丞相不在,用过再还回来就是。大人慢走,不送。”

须贾一把拉住他,笑道:“你去哪里?你不是车夫吗?就把我送回去吧,然后自己再赶回来,岂不方便。”

他看张禄不动,使劲把他拽起来:“走吧走吧,故人相见,总要聊一聊嘛。”

车夫见状要过来,却被张禄以目止住,他跟着须贾踉跄几步,稳住身形:“你确信要我送你回去?”

须贾适才几乎又回到了几年前朝那个俯首帖耳的范睢发号施令的情形,听他说这话冷冰冰却又似乎有些异样。可再看他表情,黑漆漆的眼里也看不出什么怨恨来,于是便道:“当然。难道你不乐意?”

“好吧。”张禄翻身上车,执住缰绳,“大人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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