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看着听到伤痕累累的陆明华,徐泽真脑海里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隔着一道铁门,她却感觉到自己居然起了想要去抱抱那个女人的冲动。更让他觉得恐惧的是,她竟然在想,如果这两个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么高云山的死或许才是这个可怜女人唯一的生机,至少可以从被殴打折磨的阴影之中彻底解脱吧……
陆明华发觉到了她的视线,赶紧侧了侧脸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狼狈,转而问阿郎:“店里还没有开始营业,你过来有事吗?这几位是……”
阿郎满脸堆笑地刚要说话,小黑就已经利索地掏出证件亮了出去,公事公办地说道:“哦,我姓何,这位是我们的徐队长,这位是柴警探,我们是工部局中央巡捕房刑侦队的,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因为昨天晚上在圣欣医院发现了一……”
他话没说完,徐泽真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好意思,我们可以进去说吗?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严重,您也不希望在这街面上说吧?”
陆明华看了看他们,又把目光停留在小黑亮出去的证件上,嘴唇嗫喏几秒,慢吞吞地打开了铁门,侧身把他们让进院子:“那……请到屋里坐吧。”
一行人走进了大门,院子里看起来中了不少的花,现在天气寒凉就都仔细盖着油毡布保暖,应该是有人悉心照料着的。
而家里的程设看起来就是让人出乎意料的简单了,所有的家具都跟这栋房子金碧辉煌的外表极为不符,可几盆白兰、几幅油画却让整个客厅显得十分清雅,足见主人的品味不俗。
徐泽真看了看屋里,随口问道:“刚才我们在外面听到有小狗的声音,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陆明华一愣,一边把人往沙发跟前领一边说道:“小狗我怕有生人进来它会吵,所以先关到后院里了。高云山另外有家,一般也不会来这里,下人们我年前也都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了,所以这儿现在就由得我折腾了,一个人倒也自在。”
几个人都落座后,她开始忙和着去挨着客厅的厨房煮水准备沏茶,合身的浅灰色暗花旗袍让她走动的时候曲线很美——当然,首先得忽略她那一脸的伤痕。
徐泽真刚坐下就觉得似乎压到了个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个木雕的小猴子,看起来脏兮兮的,应该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听说您和高先生还没有子女,这个是?”
陆明华赶紧过来把那小木雕接过来:“不好意思,这是家里下人的。年前他们就各自回乡过年,走的时候带了孩子过来拜早年,可能就留在这里了吧。让各位见笑了,我自己一个人老是忘东忘西的,收拾也收拾不利落,也记不得煮开水,各位只能稍等等了。家里还有些我在院里种的茶叶,去年运气不错还收成了些,和茉莉花一起存着,味道还可以的,等会儿可以尝尝。”
徐泽真赶忙让她别忙和了,坐下来说话。
煮水也需要几分钟,陆明华便又走了回来。徐泽真注意到,这陆明华虽然坐下的时候动作倒是爽利,但一坐下两手就立马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右手把左手紧紧捏着,看起来有些紧张。
陆明华的目光从几个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徐泽真身上:“几位警探专程跑到法租界来……是高云山出事了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话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带着几分笃定,似乎根本不在乎被人知道她和高云山的夫妻关系并不那么和睦。
徐泽真他们还未说话,刚刚才跨着自己的小短腿好不容易爬上沙发坐稳的阿郎就高声说道:“哎呀老板娘,可不得了啦!他们说在圣欣医院发现了老板的尸体,而且还是被人杀了的呢!”
这话说得极为讨厌,麻杆和小黑同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麻杆甚至还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怎么那么多话呢你?!带我们来这儿,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怎么还不走?”
阿郎一脸委屈:“哦,你们把我拉过来,不得再把我送回去啊?我工钱都还没拿上呢,怎么走呀?”
陆明华似乎听不得吵闹,立马问道:“你是来要工钱的?”
阿郎立马堆了一脸讪笑:“老板娘,我知道老板这刚过世您也顾不得我们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是年前发红包就没几个钱,我这家里一家老小还指望着工钱开饭呢,这才不得不拉下脸来求您……”
陆明华定定地看了看他,转身朝着客厅正东的一扇房门走去,很快就拿着个本子和一些钱回来,把钱放在茶几上说道:“你上个月工钱六块大洋,看看对不对?”
“对对对!”阿郎喜笑颜开地把钱赶紧抓在手里,随即又苦笑起来,“不过老板这一出事,我这心里也是不好受,想必您这作为苦主也没心思在这几天营业了吧?您要是能把这个月这几天的工钱也先支给我,那我可就真谢谢您了!我也不丧良心瞎要,咱们不是每个月初七发钱吗?今儿正正好初七,您再给我两块就够,随后正常营业了您从我工钱里扣!”
这话听得麻杆一肚子火,恨不得脱了鞋直接拿鞋底子抽他:“你小子这不是趁火打劫吗?说的是人话吗?你不是之前还跟我说是八块大洋?合着这账是这么算的啊?”
阿郎让他吓得一缩脖子,贪婪的小眼睛一直盯着陆明华。陆明华倒还真是没让他失望,立马又给他拿了两块大洋,想了想就又给他添了两块:“你说的也对,高云山出了事,这夜总会我也没心思继续开了,多出来的就当是给你的一点补偿吧。”
她话音未落,那阿郎早已经把钱全都揣在自己口袋里,身手敏捷地一下子就从沙发上蹦了下来,点头哈腰地说着:“还是老板娘您仗义,那您就节哀,各位先忙,我就先走了,不耽误各位说正事!”说着话他已经急不可待地退到了门口,见陆明华也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扭头就跑了。
整个过程中,徐泽真一直在观察着陆明华,始终觉得她看起来有那么点不对劲,似乎不管是说什么做什么,她的脸上都始终只有那一种表情,除了说话的时候嘴角和眼角会有一点轻微的抽搐,剩下的就只有面无表情,而且并不像是刻意为之。
陆明华倒是十分敏感地发现了她的注视,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垂着眼眸沉吟半晌才幽幽说道:“你们一定很纳闷,为什么我听到高云山死了的消息,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而且还面无表情?”
徐泽真没有说话,麻杆和小黑互看了一眼也沉默不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陆明华叹了口气,眼泪终于顺着她伤痕累累的脸颊缓缓流下,她越哭越抽泣地厉害,只能一边哭一边红着眼眶盯着他们。
“你们别看我在哭,其实我告诉你们我这是在笑你们信吗?……这都是拜高云山所赐!他是个疯子!他把我从楼上推下来……医生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笑得出来了!他死了我根本不伤心,我想笑可我却笑不出来,弄得好像在为他而哭一样……多讽刺?!十五年啊,他要么就疑神疑鬼,要么就忽冷忽热,后来干脆就经常不回家,偶尔过来就是没事找事喝了酒专门来跟我吵架,一吵架就动手,打完了我就跪着道歉……就是他,彻底把我变成了一个怨妇!你们觉得,我应该为他的死伤心吗?”
她靠在沙发背上,抬手捂着自己的脸哭个不停,露出来的手腕和小臂,也都是满满地瘀黑,不难想象在旗袍的包裹下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痕……
麻杆和小黑他们也见不得女人哭,一个个气息都乱了套,暗自骂着那没事就打老婆的家伙简直就不算是个男人!
徐泽真更是受不了看到这样的场景,她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悲惨婚姻让她不得不心软,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赶紧递过去。
可就在陆明华抽噎着接过她的手帕并低声说了谢谢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抬头之间似乎瞥见了些什么。
她连忙看向刚才无意一瞥的方向,果然看到在那看起来清雅的博古柜底下,居然堆了四个巨大的皮箱,看起来倒像是刚刚整理好的行李一样。那个位置很奇特,从门口走进来根本看不到,皮箱的颜色又跟背景混在一起,还真是不仔细看连她都没注意到。
这么大的行李箱,陆明华要走?
还没等徐泽真问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厨房就传来了开水煮沸撒在炉上的滋滋声。陆明华赶紧抹了一把眼泪朝厨房跑去,很快就用一个茶盘端着泡好的茶水回来了。
见徐泽真看着那些行李箱,她立马说道:“那是一些年前整理出来的旧衣服,大多都是高云山买给我的,我也并不喜欢,本来是收拾出来准备过几天捐到福利院去看能不能改小了给孩子们穿,结果看报纸才知道福利院的那个钱老板原来不是个好东西,这才搁置了下来还没顾得上收拾。”
似乎是怕她不信,陆明华还特意看了茶几上扔着的几张报纸一眼。
徐泽真抿了抿嘴没有说话,陆明华这才开始倒茶。清澈透亮的茶汤散发着浓郁的茉莉花香,倒是让紧绷的气氛稍微有些缓和。她给所有人都端了茶,自己也端起一杯来小口喝着,情绪看起来平复了不少。
“你们既然专程赶来,是已经确认死的就是高云山是吧?”
徐泽真点点头:“目前基本可以确定了,我们来本来也是因为有人认出了死者的画像是梦巴黎的老板,所以才来确认一下,看高先生是否真的出了事或者有失踪的情况,如果确认是他的话,就想看看能不能查到关于他最近有没有仇家想要置他于死地。现在因为从高云山的照片,还有阿郎的指认,都跟死者对得上,所以我们可能得向您打听更多关于高先生仇家的事……”
“你们有他的照片?”陆明华侧了侧头,但很快就张了张嘴,沉声说道,“你们是去了他的办公室吧?他以前说过他在办公室里放了我和他的结婚照,原来是真的。”
徐泽真有些意外:“您没有亲眼见过吗?我以为照片是您撕碎的。”
“撕了?”陆明华愣了一下,“不,不是我。那间办公室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他这几天没回家,夜总会的电话都打到这里来了,说是过年店里生意很好但是高云山不在也联系不上,大家总是人心惶惶的,所以我这几天才每天过去转一圈儿看看情况。当然,我去也只是为了稳住那些员工而已,每次只在一楼呆十几分钟没什么事就离开了。我这个人怕吵,那里面的世界,太乱了。”
听她说自己怕吵,徐泽真心里那种别扭的感觉就又回来了,但一时半会又真的想不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陆明华见她似乎在想什么,端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也示意他们也喝喝看。
出于礼貌,徐泽真也赶紧喝了一口自己的茶,只觉得味道就是普通的茶水,跟徐国瑛偶尔泡给她喝的那些根本不能比,而且回甘也很一般,甚至还有几分苦意。
麻杆和小黑没那么斯文,都是一饮而尽,喝完后也都是咂咂嘴皱了皱眉,但还是都微笑着夸了两句茶不错,总算是没有太失礼。
陆明华本身也就没有表情,平静下来就更多了几分人淡如菊的意思。
她把自己茶杯里的茉莉花茶一饮而尽,这才缓缓说道:“老实说,各位来这里,其实是怀疑我杀了高云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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