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腊神话中,是这么描述维纳斯的:
维纳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她出生于海中的浪花,拥有白瓷般的肌肤,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维纳斯有着古希腊女性完美的身段和样貌,象征爱情与女性的美丽,被认为是女性体格美的最高象征,优雅和迷人的混合体。
美丽的女子大多抱有一种脉脉的神韵,带着纯真和被包容的任性。她们的美在眼角唇梢,眼波流转间风情旖旎婉转,因为有这样稀罕的美,所以她必须得万般重视,小心呵护,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将海洋之心珍藏在胸口直到死去,那种美也是被一路捧在手里宠过来的。然而光有美还是不够的,那美中应该要包含着圣洁的爱,皎白又无瑕,因为爱,那美也就分外得从容、高洁,像祭坛上直直插着的白色蜡烛,燃得也是冰清玉洁的光。
在张爱玲眼中,母亲黄逸梵在有一段时间内,已经和希腊女神维纳斯完全融为一体了,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辨的相似之处。只要有母亲在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情意绵绵的色彩,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微笑、一个小眼神,都在她心里被无数倍的放大。她太缺乏爱了,黄逸梵现在就是一把灌满清水的壶,只要倾身倒下一滴,便能赢得他们倾心的欢呼。
就如黄逸梵对他们的评价,其实可能只是一种淡淡的维护,但对他们来说是却是感恩戴德的,母亲的话字字如珠,谁都想努力地在她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有一次,亲戚家的太太和黄逸梵讨论张爱玲的长相,亲戚说张爱玲谁都不像。黄逸梵就给张爱玲辩解,说她小时候是团圆脸,大了像爸爸,虽然不够漂亮,但是有一点还是长得挺好的。张爱玲那时候听了正在垂头丧气,黄逸梵的话无疑给她打了强心针,哪怕最后得到的表扬只是额头长得好,对她来说也是母亲的难得肯定。
刚回到上海那阵,黄逸梵见两个孩子长得异常清瘦,小手小脚,大脸直瘦的身,她看着很是头疼。为了能让孩子更健壮些,也担心孩子受不了接下去学习的辛苦,她把张爱玲和张子静送到新开张的法国人办的疗养院里去做检查和适度的修养。为了这件事,父亲张廷重没少给黄逸梵和张茂渊脸色看,可是黄逸梵没有理会张廷重的不满。她爱孩子也爱得别出心裁,相信外国先进的医疗设备比起孩子们每天喝的那碗“六一散”要有用得多。张廷重的阻拦在她眼里纯粹是在无理取闹,只能再次证明他是个落后与封闭的人。
张爱玲姐弟起初是不愿意去疗养院的,他们觉得那是在去坐监牢,会失去自由,完全被拘禁起来,黄逸梵细声细气地哄骗他们:“那里是很漂亮的。”
母亲的话有着强烈的催眠作用,张爱玲姐弟在用人何干的陪护下终于进了疗养院。在那里,他们过了一段很开心的生活。黄逸梵在去之前就已经替他们打点好了一切,怕他们受到委屈,事先通融了外国朋友,请求这位朋友多加照顾自己的孩子。朋友也心领神会,妥善安置了姐弟俩,因而张爱玲和张子静在里面被照顾得相当悉心,每个人都对他们很友好。张爱玲和弟弟觉得自己像是进了洋人的餐馆里一样,第一次吃上了加了奶酪的通心粉。
他们出了院后,黄逸梵还每天坚持带他们回医院注射营养针,并且每隔一天还要带着他们去做紫外线治疗。
或者是被照顾得太好,孩子们心里的黄逸梵形象总是随着她做的事发生各种改变。她可以是圣母玛利亚的形象,也可以纯洁得如同玛利亚身边拿着弓箭的小天使,把爱的弓箭射进他们的心脏,也可以变成花坛里的一朵花,行动都带着舒服的香味。现在从疗养院回来,母亲变成了紫外线灯那样,时时观照着他们,吃完饭,上洗手间,躺下休息,都要有规矩。她还亲自给他们制定营养食谱,每天都指定孩子必须吃完一碗拌着牛油果的土豆泥,牛奶也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营养补品。
黄逸梵抓紧一切机会给孩子们上礼仪课,就连吃饭,也是要树立规矩,要尽量符合西方用餐的礼仪制度。吃饭前,她给孩子们做餐前训话:“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紧,不能说谎,更不能依赖。”
张爱玲在后来的自传体小说《雷峰塔》中记录下了母亲黄逸梵对她们的训诫。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她对孩子的爱,带着十分严格的要求,但是也透露出无限的期望。黄逸梵是个独立自由的女人,一个人在国外漂泊了几十年,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看淡了人情的浓味,少了一点爱的弹性,她更关注于对自我的建设,一切以自我为出发点。对于敏感细腻的母亲来说,有自我的意识,其实是幸运也是种不幸。幸运的是,作为女人,她会更好地调节生活状态,以此来迎合内心的情绪,努力让自身生活在最舒服的心态中;不幸的是,作为母亲,她过分重视了自己,对孩子的关注不够深入,也就不能及时领会母亲需要的行动并加以修正。其实对于孩子,黄逸梵出于母爱的本能,也会自觉地去呵护关爱,她和千千万万普通的母亲一样,希望孩子健康成长,独立自主,能独挡生活的艰辛,摆脱过去大家族的恶劣习性。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这样的母爱后来在不幸的婚姻中,在自顾不暇的现实生活前,在自我、本真的人性中被慢慢磨碎、风化,留下不可释怀的遗憾,一直到她死亡以后,也被后人不停地谴责批判着。
黄逸梵是这样告诫张爱玲姐弟俩的:
老妈子都是没受过教育的人,她们的话要听,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没有道理,不懂可以问我,但是不要太过依赖于别人。老妈子们当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干也不能陪你们一辈子。她死了,你们怎么办?我今天在这里跟你们讲大道理,我死了呢?姑姑当然会帮你们,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要锐意图强,免得将来后悔。我们这一代得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挣到了也晚了,你们不一样,早早开始,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里一事无成的时代过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职业,女孩男孩都一样,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见人家重男轻女就生气,我自己就受过太多罪。
“我们就是吃亏在太晚了。”这是黄逸梵看穿人生真相后发出的一句肺腑之言。一切都有点晚,太晚上学、太晚接触到新文化新思想、太晚遇到了生命中的爱、太晚得到想要的生活。她自己后悔莫及,想起来就如万蚁噬心,坐立不安,这些事实如同衣上沾染的墨迹,点点滴滴,斑斑驳驳,洗不掉也搓不干净,就算竭力掩盖了去,终会露出不尽如人意的遗憾,黄逸梵几经挣扎,才无奈接受这山寒水瘦的事实。她不允许孩子也步自己的后尘,总想尽一切所能,在他们的生命还是一张空白的时候,雕刻出空芯的繁丽的花纹。
她教张爱玲学习绘画,总是选择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黄逸梵买来雪白的画布,均匀地绷上画架子,又把五颜六色的水彩一列排开,握住女儿的小手,一笔笔教她学习怎么构图,怎么上色,怎么对比。这时候,张爱玲就像中了魔咒似的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原来脱离了传统的笔墨纸砚,这世上还有如此斑斓的颜色可以描绘出万物的风情。
她学得异常快乐,黄逸梵教她画风景、静物,还有人物,这些都是张爱玲每日必修的美术功课,可是张爱玲却只喜欢画人物,而且画的对象永远是母亲——黄逸梵。
在张爱玲的画笔下,黄逸梵像柳树的枝条一样纤瘦,脸是米黄色的三角形,大大的波浪一样的卷发,眼睛明亮,像是刚露出地平线的半个朝阳。她乌黑的睫毛就是四射的光芒了。而且,她还要给母亲的小巧的嘴唇涂上鲜亮的红色,这画上的人如果能够开口,也必定会发出和母亲一样说话的声音,淡而柔和,像清晨漂浮的薄雾。
黄逸梵的美术感悟像电一样过给了张爱玲,张爱玲的生花妙笔有两只,一只用来写文字,另一只用来画画,后来她在港大过得万分寂寞的时候,就是靠着手里的一支画笔打发掉了时间。
而这支画笔,是黄逸梵一手交给她的。
张爱玲喜欢各种油画,尤其对人物画像有着独到的见解,也许是小时候画黄逸梵的人物像画得太多,她手里文学的笔议论起画来,总是捎带着黄逸梵的审美和艺术理念,比如绘画的背景最忌讳是红色,色调太过冲突会掩盖绘画本身的意义。
张爱玲最喜欢的画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她说:
(蒙娜丽莎的笑)是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发出的会心一笑,恋人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的笑蒙娜丽莎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隐蔽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有许多这样苍茫的微笑。
关于她对蒙娜丽莎笑容的描述,有很多次转嫁到了母亲黄逸梵的身上,在她的多部作品中,都写过母亲的笑低眉敛目,有一种脉脉情深的神气。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画作的评述,人物也好,景物也罢,在张爱玲的眼中,总有与世人截然不同的审美结论,她善于跳脱画面本身去挖掘画中密藏的更深层次的含义。在她眼里,每幅画都是人世缭乱的浮世绘,与她和黄逸梵飘零的身世相仿,蕴藏着命运无法逃避的感伤。
黄逸梵最初的启蒙与**给了张爱玲带来很多审美的乐趣,张爱玲对油画的把握和感受完全承袭于黄逸梵,几乎一模一样。母女的血液里流淌着共同的因子,而这些又变成宿命的鹅卵石,镶嵌于两人的关系上,若近若远,凹凸不平。
除了教习女儿绘画,黄逸梵还让张爱玲学习弹钢琴。张爱玲起先是不愿意的,她只想看母亲弹琴,以为母亲弹起琴来柔媚的姿态是她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小小的心中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东施效颦了。
张爱玲小心地抗拒着,黄逸梵也不强求,尽管她认为女孩子家应该学习些西洋式淑女该有的本领,这些本领一定要和张爱玲前面受过的教育区分开来,不过崇尚个性自由的她在女儿学琴这件事上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张爱玲。直到有一次,黄逸梵和张茂渊带着张爱玲姐弟看完电影后,小张爱玲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她觉得画画的都是些穷人,而弹钢琴的却可以雍容不迫地坐在舞台上,优雅从容,高低贵贱立马分得清清楚楚,于是她放下画笔,要求学弹钢琴。
当然,学琴的启蒙老师也是黄逸梵,在张爱玲学习弹琴前,她正颜厉色地和张爱玲谈起条件,学弹琴是可以的,但是要学就得坚持,这是一生一世的事,而且第一件事就是要张爱玲懂得如何爱惜自己的琴。
就是从那时起,张爱玲开始接触了音乐,同时也知道雪白的琴键要很干净很干净,如果没有洗过手,是绝对不能碰上去的。她崇拜地看着黄逸梵用一块绿色绒布亲自揩去琴上的灰尘,觉得母亲也如那琴键一样,美得一尘不染。
当然,黄逸梵唱歌依旧跑调,不能和钢琴声有效配合,张爱玲也完全遗传了她的音乐天分,音乐感觉就那么一点,多也不可能的了。她学琴没有坚持到最后,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后来家庭经济窘迫无力支撑她高昂的钢琴费用,另一方面,黄逸梵在婚姻破裂后便远走国外。没了母亲的督促和教育,张爱玲的学琴生涯也变得和家里的钢琴一样,黯然失色,毫无光彩。
张爱玲说过:“我一直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那么,她对音乐的评价,也是对黄逸梵的爱的祭奠和回忆。
她对音乐的感悟可能更多的来自于黄逸梵:
大规模的交响乐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过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成了它的声音,前后左右,呼啸嘁嚓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人一开口就震惊于自己的声音的深宏远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向你说话,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感到模糊。
命运有时候和一场交响乐是如此相似,黄逸梵和张爱玲母女起先都可能以为自己只是乐队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乐手,可是她们所演奏的乐器一弹奏出声,却是铺天盖地的宏伟。
只是那时候,她们还没有彻底投身进这场音乐会中,其实生活总是如此,有宏观的片段,也有细水长流的情怀。
黄逸梵也教张爱玲学跳舞,在国外游学期间,她经常涉足舞场,跳起舞来犹如弱柳扶风,一双小脚在地上轻快灵动,转个不停,和安静时的她完全判若两人。她是舞会上的一流高手,因而常常被邀请去做那些风度翩翩的男士舞伴,对于自己的跳舞技艺,黄逸梵要比唱歌有自信得多。
她们去跳舞的地方是上海鼎鼎有名的百乐门,那里装修得富丽堂皇,优美璀璨,是当时上海滩上流社会争奇斗艳、社交应酬的首选之地。
黄逸梵带着姐弟俩时常光顾那儿,在热闹的舞乐声中,三人又跳又笑,凑在一处,好不快活,那日子都是一茬一茬像是开在花丛中的香甜。
在那时,黄逸梵的母爱是恬静的,碧澈透明,伸手可掬,既不狭隘,也不拥挤,有一种松透的脆意,张爱玲和弟弟被包裹在里面,像是巧克力里的奶油,满身满心都是美好的甜腻。
爱,在当下,在孩子们的记忆里,终于有模有样了起来,从抽象的信件里的文字和照片上的微笑变成涌动在身边的,滚来滚去随手可以触摸到的甜蜜。
如果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就能掐算到,比起手中棉花糖似的味道,黄逸梵的爱更像是深幽天际中的一片云,它漂洋过海,它翻转腾挪,在他们的世界游离不定,来了又走了,走了又远了,它恋的是风,而不是太阳的温度。在人们的心中仪态万方,变化多端着,可以美,可以丑,美的时候很美,丑的时候,恨不得让人撕下整个天幕。
然而幼年时期张爱玲眼里的母亲永远是美的,不管是小时候羡慕她的穿衣打扮发下的誓愿,还是现在无时无刻不注意母亲的衣着。一个爱美的母亲,她的衣饰也出现在了女儿的笔下,专门开辟了一块文字的芳草地。
张爱玲笔下的衣饰,大概都以黄逸梵的穿着为遐想目标的,不管是民国初年各种领口样式的服饰,还是以后欧美流行着的双排扣的军人式的外套,都可以配衬黄逸梵出众的风采。更何况,她还是那么别出心裁的人,或者“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着拂地的丝绒长袍,袍叉开到了大腿上,露出同样质料的长侉子,侉脚上闪着银色花边”。她把军衣穿出了她性格中柔媚的一部分。
在现存的黄逸梵的几张相片中,她的服饰是不可不提的一道风景,总是走在时代的前沿,将那个时代的美烘云托月一样地表现出来。我想,张爱玲能绘声绘色地写出那么多的衣饰,黄逸梵给她培养的服装鉴赏能力一定功不可没。
这是个传奇的时代,造就了两个绝美的女子。
黄逸梵爱美,她自己本身长得很美,她的美不同于中国传统女性意义上的美。深目高鼻,明眸善睐,有着强烈的异域味道,张爱玲为此还认真地和弟弟谈论过母亲的血统,说祖上有人可能来自于国外,哪个国家不能考证,他们心目中的母亲已经彻底和西洋挂上钩了。
每个孩子心中向往的母亲都不会一样,他们各自绘图母亲的形象,心思一点点积累,然后聚沙成塔,终于塑造成型,这是他们自己的母亲,和别人都没有关系,也容不得他人置喙。
黄逸梵一定不知道在张爱玲身上还有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一次,小爱玲仰躺着睡觉的时候,曲起了一条膝盖,保姆怎么说她都不停,干脆用手压平了她的膝盖。可一会儿,小爱玲又把膝盖支了起来,并且振振有词告诉何干,黄逸梵也是这样的。何干向张爱玲解释,嫁了人的可以屈膝,但是张爱玲却调皮地告诉何干:“你问妈,她一定说没关系。”
就是没关系的,在她的心里,黄逸梵的爱与美,像拨开了一天的乌云,露出了青天白日的太阳。那时,心也是潋滟的,光也是明耀的,世界都是最好的。
阳台上的栀子花开了又谢了,种在种植园里的竹子一年年在拔节,怀里拥着满满母爱的孩子虽然也同时光一起长大了,但还是喜欢听各种关于母亲的故事。有趣的故事是指引灵魂行走的一盏航标灯,他们愈是长高长大,就愈是害怕失去这点微光,如果失去了,他们就找寻不到回家的路途,永远漂泊,永远哭泣,永远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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