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雁高飞,一帘风月闲(5)

粟米般簇于枝头的金桂,被他抱着肩轻轻一靠,顿时簌簌如雪落,金黄的一粒粒,飞絮般扬着,迷蒙了谁的眼睛。

我望着远远江天相接处的一线,拂了拂给吹得散到额前的碎发,扬声笑道:“阿顼,今日我还能叫你一声阿顼,明日,我们该在千军万马中争论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属于你,还是是属于我了吧?”

拓跋顼凝视着我,唇边笑意由自嘲渐转为讥嘲,连眸光都已锐利,锐利如双刃剑,不知在刺伤自己,还是在刺伤我。

“阿墨,你还当真以为,我要和你争什么天下,争什么土地?”

他的眸光委实让我坐立难安,芒刺在背般难受着,别过脸不看他,故作散淡道:“哦?你不要土地?不要天下?那么你这些年辛苦经营着的,又是什么?”

拓跋顼却不肯让我回避了,他转到我跟前,深深凝注着我,低沉的声线缓缓吐字:“对,我辛苦经营,甚至不择手段打击异己、培植亲信,最后还眼睁睁看着把自己养育成人的亲兄长身陷绝地而见死不救……我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身体已颤动起来,克制不住般伸出手掌来狠狠地揉着自己的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杀人时都不会抖动半分的手指竟如枝头败叶般簌簌哆嗦,清晰地暴露出他对拓跋轲之死怀着多深的愧疚和自责。

但他并没有只言片语怪我,也没再提起我在恨毒中害得拓跋轲死不瞑目。他苍白着脸,颤着唇,又道:“重华殿那个夜晚,是你的噩梦,也是我的噩梦。后来我一直想着,你明明喜欢着我,明明很想和我在一起,明明从不想伤害我,为什么会一次次拒绝我,一次次推开我,甚至不惜将我陷入大牢,不许人来救我。你是恨我,你恨我的无能,恨我无力保护你。你用你的权势来向我宣告,我徒有一身文才武略,不过是个由人摆布的无用傀儡,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要辱就辱,根本配不上你。”

我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可我根本没有折辱他的意思,我只是骄傲地不想显示我的无能,连自己的囚犯都看不住。但我领着大队兵马前呼后拥倨傲盯着血泊中的他时,谁又能说,我没有几分故意炫耀的意思?

尤其,对于这个和我同样骄傲的少年……

拓跋顼继续道:“被囚七个月,我唯一想通的一件事,就是我必须拥有权势,拥有足够抗衡皇兄的权势,足够保护你的权势,以及,足够降伏你的权势。你从受尽娇宠的公主,一夜间沦为被人鱼肉的女俘,被亲人出卖,被爱人遗弃,被仇人糟蹋……这种落差,一般女人绝对接受不了,而你全盘忍耐下来,性情大变已是意料中事。你不信任我,不信任爱情,甚至不信任亲情。你现在只信任你手中的权势。”

他的眼睛明亮得怪异,瞳仁的墨蓝和幽墨尽掩,亮得像磨了无数遍的冷锐刀锋,反射着雪亮而暴戾的寒光,让我看着不由地心头阵阵抽搐,竟想往后退。

但我到底稳住了身体,甚至用同样如霜雪般冷厉的目光对上他,深深呼吸着,平抑着心事被人看穿的激动,抬高了声音道:“是,我只信任权势!从那一年你眼睁睁看着我重华殿受辱,看着我当众因你受罚,我便没想过我们还能在一起!你只懂得屈服,一次又一次,向权势屈服!和你在一起,我又怎知你下一刻会不会又将我送了别人?你自己说,当日拓跋轲追杀我们时,你多少次转过将我送回去的念头?你自己说!”

“是,是,我只想着将你送回给他,就能够保全你,却从没想过你需不需要这种保全!”深浓的雾气漫上瞳仁,连锋刃的光亮也看不到了,只有重重复重重的大雾,空茫,雪白,充满哀伤。他失声叫道,“可我需要这种保全!我不敢想象你的死亡!我面对过,我害怕,我连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梦!你可知道,当年你被赐毒酒,我用灵药硬是延下你的命来,逼着太医诊治,皇兄却过来下旨将你活埋时,看着你被人裹到草席里,我真的疯了。我刺伤了皇兄,然后在他跟前自尽,他这才放过了你……”

我屏住了呼吸,眼前脑中,竟是一片空白,连声音都空**着,败叶般随秋风散落飘**,“你……你说什么?我怎不知道?呵,你当时一定糊涂了吧?得罪了他,你还要不要你的江山了?”

其实,很想否认他的话,认定他在撒谎,可这时,我记起了拓跋轲临死时的话。他说,以拓跋顼当时的能耐,再不必再舍了性命救我,再不必担心他将我活埋……

“江山?”拓跋顼此时却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当时还记得什么是江山么?我只知道将你每时每刻抱在怀中,一遍遍地唤着你的名字,喂着你药,只盼着你能醒来,哪怕醒来会恨我怨我,甚至打我杀我。后来你终于醒来了,却因着那毒素未尽失聪失明。我明知皇兄那里有可以根除毒素的灵药,也不敢去要。看着你将我当成唯一的依靠,不时地偎在我的怀中,摸一摸我的脸,我居然觉得我很幸福。”

他紧盯着我,眼中雾气聚敛,在扬唇而笑时,居然凝成一串,从那英秀的面庞直直滚落。他笑着说道:“阿墨,你说,我们也算彼此喜欢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我回忆起来,除了最初相遇的那几天,就想不出一点快乐的时候呢?我明明很想你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哪怕就像当初一样,拿个弹弓四处捣蛋……哪怕你天天把我当成了靶子,天天将我打得头破血流,哪怕你再把我捆着,几天不给我东西吃,我都会觉得开心……可为什么我还是开心不了?为什么你也开心不了?”

我站都站不住,连连退了几步,靠上一树红枫。

满眼嫣红乱晃,分不清是离人眼中泪,还是心头相思血。

拓跋顼已经靠了过来,急急地用袖子拭着我的脸,哽咽道:“阿墨,阿墨,别哭,别哭!我知道不怪你,从头至尾,都不能怪你,只能怪我!我自负聪明,竟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让她受尽委屈,受尽屈辱!阿墨,我的错!”

他擦不干我的泪,同样擦不干自己的泪。

我软着身子沿着枫树枝干滑坐在地时,他也无力地跪坐了身,忽然张臂抱紧了我,痛哭失声:“阿墨,你饶了我,也饶了你自己吧!你要权势也罢,要江山也罢,要保全萧宝溶也罢,我什么都依你,我什么都不多想,我只要和你安安静静地过着……找一处小小的竹林,你跳舞,我吹箫,到你的头发白了,到我的头发白了……”

倚着他的胸膛,我哭得气哽声塞,惨然道:“阿顼,晚了,晚了!我已经是萧宝溶的女人,我已经是南朝的安平长公主,我没得选择,没得选择了……”

或许,我们早就没得选择了。最美好的相遇,只是一场最离谱的天意弄人。

“你可以选择我,你可以……”拓跋顼的泪水滴到我的面庞,连脸庞也靠了过来,与我厮磨着,忽然便吻住我的唇。

我低低地呻吟一声,本就虚软无力的身体登时落入他的臂膀间,依旧如昔年那般轻易,被轻轻笼住,却半分无法动弹,只是由着他霸道地侵入,纠缠,用力地恨不能将我整个人吞噬,融入他的骨血中,深深浅浅。

想起不远处就有守卫和侍女相随,此时交颈拥吻的模样必定落入他们眼目,惹来许多是非,我忙伸出手臂,要将他结实的身躯推开。

可他觉出我的挣扎,痛楚地呜咽着将我捉得更紧。努力想别开脸时,忽觉一团温热的**滴落脸上,迅速与我面颊上给秋风吹得冷涩的泪水相溶,一起滑入两人唇边。

咸,苦,涩不可言。

于是,愈发地压抑不住,竟是哆嗦着泪如雨下,搂紧了他的脖子,颤着舌尖回应,由他缠绵拥抱,紧得几乎要把我整个身揉碎在怀中。

应是最后一次放纵了罢?

从最初到最后,我们所有的相处相爱相拥相偎从来都是那么短暂。

只有相思,一向长久,长久得我已经感觉不出,那到底是不是相思,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

也许有吧?一次次在心灰意冷中和他分开,又一次次在他的锲而不舍中死灰复燃。

我们的爱情,是从来都没来得及绽放的烟花,硬生生被鲜血和泪水浇熄,于无声中湮灭,甚至不敢怀有绚烂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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