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坐上车,徐国瑛才算是从暴怒的状态里稍微回转了些。
徐泽真看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姑姑,此刻已经因为后怕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想起她刚才在徐公馆为了维护自己居然敢跟徐国良翻脸,徐泽真就忍不住心里一暖,伸手握住那指节都被捏得发白的手,看了一眼在前面开车的老郭,这才用低到老郭难以听清的声音轻轻安抚着:“姑姑,你……你还好吧?”
徐国瑛惨白着一张脸,像是魔怔了一样,好半天才慢慢地把眼神挪到她脸上,带着哭腔说道:“你觉得我还能好吗?要不是为了你这丫……小子,我才不会还没拿红包就跟那老顽固翻脸呢!真是太亏了!”
“……”徐泽真没想到她这么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原来是为了那个没拿到的过年红包,差点一下没绷住就笑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今天正义感爆发了呢!原来是心疼钱啊?”
徐国瑛一脸威胁:“嘿,你这小没良心的!你以为我就是心疼个红包啊?搞不好那老古董一生气,直接不肯给我出钱开新店了,那我损失可就大了!要是到时候我真的损失惨重,你要怎么赔我?”
见这不久前还为了保护自己而挺身而出英勇无畏的姑姑此刻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还非得要个赔偿,徐泽真赶紧把目光移到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中忽然出现几个凑在墙角躲风的黄包车夫……
徐泽真拍拍老郭的肩膀客气地说道,“郭师傅,停一下车!”说罢她就抓起放在手边的袋子,等车子刚一靠边停稳就直接急匆匆地开门下了车。
徐国瑛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么一手,立马趴在车窗上朝她喊着:“喂,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居然敢逃跑?赶紧给我回来!上车!”
徐泽真把装着大衣的袋子搂在怀里,一边往那些黄包车跟前走一边回头笑着:“我要去见个朋友,你先回去,我晚上一定回去像你负荆请罪!”
“嘿,你个小兔崽子!”徐国瑛简直气得跳脚,恨不得直接下车抓她回去,可惜还没等她推开车门,徐泽真早就挑了个黄包车直接出发了,气得她脖子上青筋都冒出来了,一个劲儿朝着黄包车走远的方向吼道,“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她后面的话,徐泽真其实没太听清楚。她像是魔怔了一样,还沉浸在和一向威严的父亲闹翻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之中。
说是恐惧,有但又不全是;说是痛快,有但又觉得心惶惶不安,实在是让她很矛盾。可是有一点她是很确定的,那就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后悔,不后悔维护董孝麟,也不后悔终于说出了自己憋在心里的委屈。
既然是流着同样的血液,为什么父亲就一直这么无视自己的存在呢?为什么能在流言蜚语之中,反而选择站在指责她的那一方呢?这次她是真的寒心,也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还没等她从发呆的状况里走出来,黄包车已经稳稳停在了中央巡捕房门外。
付过了车钱,她第一次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带圆拱形门洞的四层建筑,穿过拱门通道,再走过一个球场大小的前院,这才算是进入了这个有些年头的捕房内部。
门口看守的警卫认识她,自打她一进院子,两个年轻的警卫就立马露出了笑容。一个胆大点的还四下瞅瞅没人注意他们站岗时间聊天,专门往她跟前凑了凑,热络地操着一口热情的河南腔跟她打招呼:“咿,徐先生好啊!”
“你好!”徐泽真不太善于社交,但还是赶紧笑笑,“我、我来是想……”
那小警卫看起来很兴奋:“徐先生恁是来帮忙破案的呢?又有啥新案子了呢?”
这话听得徐泽真一阵惶恐,赶紧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来送……”她想说送东西给董孝麟,却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是来送礼的,索性立马改了口,“我就是来找你们董探长有点事。”
小警卫简直一副把她当大人物般巴结的模样,眼睛滴溜溜地闪着光:“那是那是,您有什么高见当然是得跟俺们董探长直接沟通,俺多嘴了、多嘴了……”
徐泽真本想解释,但看对方那样子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直接改了话题:“董探长,他在吗?”
小警卫挠挠头,一脸不好意思:“早上确实是见了一面,可是咱们头儿啊,他有时候也会从后门直接走,他那人又一向不爱签到签退,这会儿在不在俺可真不知道……要么,俺给您联系一下绳队长?”
“绳队长?”小警卫的乡音实在是重,徐泽真一时没反应过来,歪头一想就明白过来,“你是说申小六六哥是吧?”
小警卫又不好意思地抓抓脑门:“哎呀不好意思,俺这一口老家话是咋着都改不了,您多担待啊!”
徐泽真赶紧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是闸北警厅的,我们那也有很多同事都是你的老乡,我能听得懂一些……你刚才说申小六,他是队长啊?”
知道徐泽真能听懂他的家乡话,小警卫更为高兴,笑着点头:“对啊对啊,申队长是俺们巡捕房负责刑案的一队队长,直接听命于董探长。这巡捕房看着人多,但大多都是些个英国人、俄国人,还有些个别的国家的洋人,指挥起来比较麻烦。申队长这个队儿十几个人基本上都是咱们中国人,所以平时都很得董探长看重,有啥案子基本上也都是以申队长为主。”
让他这么一说,徐泽真瞬间想起之前跟申小六打交道的时候,总觉得那张晒得黝黑却五官稚嫩的娃娃脸很像是个刚从码头打完零工的码头少年,还真没想到那看起来八面玲珑还总带着笑意一脸和善的申小六,竟然还是个管着十几个人的小队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不禁感叹道:“原来,申队长这么厉害啊!”
那小警卫笑起来,刚打算附和两句,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瞬间站得笔挺看着徐泽真身后,两腿一绷直“啪”就站好了军姿,大声说道:“董探长好!”
徐泽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回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身后正站着比她整整高出一头的董孝麟!
“你……居然特意来我们捕房,跟站岗的打听申小六?”董孝麟一脸不解,“你有毛病吗?他有什么可厉害的?还值得打听?”
他完全搞不懂,这个古里古怪的小子怎么总是让他有一种别扭的感觉。男人打听姑娘他见过,捕房里除了打扫的阿姨全是公的,一个个闲下来聊天除了案子就是女人,这不奇怪。女人打听男人他也见过,他这两天回家耳根子就没清静过,全都是步翩翩那丫头片子一个劲像个苍蝇似的赖在他房间跟他打听徐泽真的事情。
虽然他也没啥可说的,但从那丫头的嘴里,徐泽真的身家背景他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作为九代单传一支独苗,看起来文文弱弱还窝窝囊囊当个小巡警的徐泽真,亲爹居然是前任淞沪警厅厅长徐国良!这位前任的警厅厅长徐国良在位时一身雷霆手段刚正不阿,在他手里的案子一个个都办得规矩漂亮,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据说之前是因为在老父亲的葬礼上一时激动中了风,这才不到退休的年纪就被迫辞了差使,也称得上是个迟暮英雄;而他另一个亲人姑姑徐国瑛,则是个混迹各大舞会酒馆夜总会的花蝴蝶,靠着哥哥徐国良的支持开了家茶馆,一手看人下方子一副药茶祛病消灾的手艺闻名上海滩,据说连常年混迹法租界的一些江湖人遇上个什么事,也都爱上她的茶馆去“吃讲茶”,算是个各方势力都罩着的地方……
有这么两个有手段有脑子又有人脉的亲人,这徐泽真怎么会这么没有眼力见儿?一个大男人专程跑来跟站岗的小警员打听人就算了,就算是打听不也是应该打听他董孝麟?怎么就能是打听申小六那小子呢?
他眨眨眼,满脑子都是疑惑,申小六有这么大的魅力吗?他有什么可打听的?他……他厉害个屁啊?!
这么想着,他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看到徐泽真怀里抱着个袋子,立马粗声粗气地问道:“怎么?这是送给申小六的礼物?”说着就一把抢了过去,“咔嚓”一声,牛皮纸做的纸袋就在他手里彻底报废,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衣就这么直接被他抖开拎了起来。
呵!还给那小子送大衣?这么长的大衣,那小子能穿得上?不成道袍了?
董孝麟满脑子都是嘲笑,刚想开口奚落徐泽真两句,就觉得这手里的大衣有些面熟……
“哎?”他把衣服往自己身上一比,眨眨眼睛看着徐泽真,“我的?”
“呵!”徐泽真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那天借我穿的衣服,洗好晾干了,来还给你的。”
董孝麟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嗨!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倒是给我机会啊?!
徐泽真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更叛逆一点,直接答应董孝麟之前让她加入巡捕房的请求,现在让他这么一折腾,实在是没了心思。
她瞅了瞅门洞外的街道,声音恢复了没有情绪的清冷:“衣服送到了,那我就走了。”
董孝麟赶紧拦着她:“哎,你先别走!”
他瞅了一眼站岗的小警员,对方十分识趣地躲远了些,他这才接着说道:“关于把你从闸北挖到我们巡捕房的事儿……”
这话一出,徐泽真立马停住了脚步,莫名有些期待地望着他,心跳瞬间快了几个节拍。尽管她刚刚还想着不应该一时脑袋发昏就想彻底违背父亲的意愿,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到董孝麟提起这回事,第一反应就是满心都是期待:说吧!快点说!说你们需要我、说我是有用的!说我不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
可是,董孝麟下一秒的表情就变成了一脸的为难。她看着那双以前充满着匪气的眼眸,此刻却是写满了抱歉。
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为难过,嘴唇嗫喏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可能……得暂时先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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