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潘龙心急火燎的样子,毕灵空显得有些惊讶。
“你究竟在着急什么?”她问,“你恢复仙佛之力,此事必定已经传遍天下。在得到你确切被消灭或者被镇压的消息之前,没有任何人敢对你的亲人朋友下毒手。何况你有起死回生的神通,就算死去接近百年,尸体都化成骨灰埋葬的,你也有本事将其凭空复活。杀害你的亲朋不能打击你,只能触怒你。”
她注视着潘龙:“那么,你有什么可着急的?”
潘龙叹道:“如今变法之争……”
“那跟你有关系吗?”毕灵空打断了他的话,严肃地问,“难道你忘了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
潘龙愣了一下,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的确,别人忧国忧民也就罢了,他一个反贼,忧国忧民个什么劲儿?
变法失败,对他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不去自己亲手推动变法失败,已经称得上是道德高尚,做事在乎手段、做人有底线了。难道他还要自己倒贴,自带干粮去保护一个他本来应该努力推翻的王朝?
这神经病吧!
潘龙自问不是神经病,也不打算在额头上贴个“圣母”的标签,所以他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若变法失败,百姓会吃大苦头的。”
“所以你为了百姓不受眼前的苦,宁可他们承受日后更多的苦?”毕灵空冷笑,“且不说你凭什么确定他们受苦与否,我就问一句:谁给了你权力,让你有资格代替百姓来决定天下大势?”
她叹了口气,说:“这一千年来,我常常思考当年赵大文二的往事,思考他们究竟错在哪里。我思来想去,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用自己的想法,代替了天下苍生的想法。”
潘龙微微一惊,却听她继续说道:“苍生究竟是怎么想的?应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嘴巴去问。应该深入到苍生之中,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去调查、去了解。就像文二当年说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她叹了口气:“赵大和文二当年说过很多发人深思的话,但实际上,很多的话……他们自己也没能做到!”
潘龙也随之叹息。
赵胜和文超拥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见识,他们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
可另外一个世界的见识,终究不全是他们自己的见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只是看得更远,并没有真正得到巨人的力量和智慧。
所以他们“知道”,却“做不到”。
毕灵空援引文超的这段话,潘龙自然知道它的出处。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说法就算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最起码以普遍理性而论,确实如此。
但潘龙认为,此时此地,这话并不适用。
“在十六岁之前,我只是定丰镇的一个寻常少年,是实打实的百姓。”他说,“而现在,我也不过才二十五岁。修成长生至今才区区几天,就算是修成真人,也只是去年的事。我并不认为自己脱离百姓生活很遥远,老师你说呢?”
毕灵空没反驳。
“百姓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觉得,至少现在,我还是有一些调查,有一些发言权的。”
“那你觉得百姓需要变法?”
“确然如此。”
“那变法之后呢?”
“自然是社会矛盾得以缓和,国家的情况有所好转。”
毕灵空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击败我再说吧。”
潘龙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来,老师和大夏皇朝有血海深仇,甚至于她的执念就是要看到大夏皇朝的灭亡。
她并不一定要亲手灭亡大夏,但若是有人要灭亡大夏,她绝对不会阻止,甚至还要帮一帮忙。
虽然她已经修成仙佛,摆脱了执念的束缚,但那绝对不代表她放下了执念。
相反,没有执念束缚,只会让她更加清醒冷静地看待问题。
现在的她,恐怕只会比过去更加反大夏,更加积极的推动大夏灭亡。
想到这里,潘龙身体一震。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老师,你知道天罡地煞是什么人吗?”
“天罡地煞不是人,他们是当年和帝甲子文超公签订契约,以守护大夏皇朝为代价,换取日后二人让出道路,帮他们修成仙佛的那批妖神。”
“那他们为什么要让大夏灭亡?”
“赵大和文二空手套白狼,坑了他们上千年。”毕灵空笑了,“他们所占的道路,直到现在都依然还被占着。在天罡地煞们看来,就是二人诈死赖账,存心坑人。”
“可那终究只是他们和赵胜文超之间的事情啊!”
毕灵空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天罡地煞和帝甲子、文超公的恩怨,可不就是和大夏的恩怨?或许在你看来不一样,但这次我可以跟你打赌,整个大夏的百姓,反对你看法的才是多数。”
潘龙叹了口气。
他知道,老师说得对。
天罡地煞要报复帝甲子和文超公,自然就要灭亡大夏。这放到哪里都说得通,除了自己这样极少数人之外,没有谁会觉得他们复仇的对象搞错了。
毕竟,赵文二人不出来,他们除了报复大夏,还能报复谁呢?
他沉声问:“那么……老师,你是否也被他们说服了?”
毕灵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潘龙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可以理解天罡地煞诸妖神的愤怒,被人坑了一千年,吃苦受累不说,最后还一无所得。这换成谁,都要暴跳如雷。
他们能到现在才发难,已经称得上是好脾气了。
扪心自问,潘龙觉得如果自己处在他们的境地,最多一二百年就要发飙。
但理解归理解,他并不赞成这些妖神的做法。
他们和大夏朝廷有仇,大可以诛灭帝家子孙,剿灭神机营——这算是帝甲子和文超公留下的两支嫡系继承人,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谁也不能说他们做得有问题。
但大夏百姓何辜!
的确,他们过去享受了赵胜文超带来的好处,现在就该为此付出代价——可他们难道没有付出代价吗?
大夏发展至今,已经有无数的百姓,一代又一代的百姓,成为了大夏发展的“代价”。
他们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凭什么神仙斗法,又要他们来当这“代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上的气息渐渐强盛起来。
“老师,弟子斗胆问一句,我儒门的根本思想,是什么?”
毕灵空沉默。
“请回答。”
毕灵空脸色发红,依旧沉默。
“回答!”
毕灵空脸色通红,自暴自弃地大叫:“是‘仁’,我当然知道!”
她仿佛被潘龙一下踩中了痛脚,跳起来尖叫着说:“我知道,若是夫子他们重生,此时此地,他们必定是支持你的——在我儒家子弟眼中,天大地大,‘仁’字最大。不管一个人有什么理想,有多少委屈,他也只能让自己牺牲,不能让别人牺牲,否则便是‘不仁’。”
“夫子说过,为了救十个人而牺牲一个人,这做法是不可取的。因为只要违背了一次‘仁’之道,日后就会不断朝着‘不仁’的深渊前进,最终迟早会走到为了自己私利而祸害苍生的地步。”
“凡人寿命有限,一般来说不至于错到那个地步。但长生者尤其要引以为戒,切不可走出这关键的错误第一步。”
“那时候文二就问过:‘那么面对两难的局面,该怎么办?或许你会说以身相抵,但如果你以身相抵也不够,终究还是要牺牲无辜的人呢?’”
“夫子怎么回答?”潘龙忍不住问。
“夫子说:‘不能两全其美,是我的力量或者智慧不够,那我当然是在不牺牲无辜的前提下设法救人。这次不能完美,下次继续努力就好。’”
“‘那岂不是回避了责任?岂非也是不仁?’文二问。”
“‘制造两难局面的人有责任,想要挽救的人没责任。哪怕只能救一个,也是仁的体现。’夫子当时很严肃地说,‘仁者爱人,当然也要爱他自己。强行把超出他能力的责任加到他身上,才是真正的不仁!’”
潘龙叹道:“既然道理都懂,那老师你为什么又要和夫子的教导背道而驰?”
毕灵空也冷静了下来,深深叹息之后说:“大概是因为,我终究是只鸟,不是人吧。”
“仁者爱人,我连人都不是,又怎么能够坚持‘仁’呢?”
潘龙哑然失笑:“连谐音都用上了,这理由很牵强啊!”
“是啊,我也觉得很牵强。”毕灵空也笑了,“但牵强无所谓,好用就行。”
她的眼中露出了狡猾之色:“就像现在,我东拉西扯说了半天,看上去是被你驳斥得站不住脚,可我的目的,却已经达到了。”
潘龙大吃一惊,刚要说话,却见周围的景色如同水光流动,顷刻间恢复成了正常的星海。
看起来有些疲惫的铁飞燕站在前面不远处,对远处说:“天机,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你们也该把我儿的魂魄还给我了吧!”
“那是自然,我们不仅会归还令郎魂魄,还会集结众人之力为他复活,并且为他通关破窍,打开天人之桥。这事情一个妖神做,会大损本源。但几十个妖神每人出一点,便不值一提。”虚空中,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听起来就像是个学富五车的聪明人。
潘龙皱眉,一时间不明白天罡地煞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只一看满天星辰,他就明白了。
以星辰的位置判断,他被铁飞燕困在“大黑天”里面这短短一会儿,外界赫然已经过去了九个月!
诗经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和人间并未一日不见,却是实实在在的过去了三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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