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终于将我放开时,神色已经平静许多,只有一双瞳仁依然蒙着浓雾般看不清楚,只有瞳仁深处的那抹温柔和不舍,幽幽地萦了出来。
我正以很不雅观的姿势,坐在他的腿上,半依在他的怀中,清晰地感受他身体透出的暖意和很不规则的心跳。
抬眼看周围时,守卫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只有小落和小惜背着我们远远站在坡下,不时焦急地抬头望我们一眼。
我和一个男子这等暧昧不清,她们大约也知不妥,却不好阻止,才悄悄调开守卫,默默在坡下守候的吧?
正不安地想着,她们很可能将这事告知萧宝溶时,拓跋顼忽然唤我。
抬起头,只见拓跋顼提了一块晶明温润的宝玉,轻声道:“这个送给你。恨我时直接到邺都来找我,打我骂我都成,不要再砸坏了它,更不要砸伤自己的手指。”
他并不由我分说,便已拿着这块点缀着七彩璎珞的羊脂白玉,绕过我的长发,为我挂到脖颈。
低头看时,玉上一只猛鹰张翼眦目,利爪锋喙,猛厉威凛,似欲择人而击,正是和当日被我在重华殿砸掉的玉佩一模一样,连璎珞编织的花纹都和原来很是相似,甚至加入了和璎珞同色的七彩荧石,一粒粒不过比米珠略大,更显得玉佩质地温润,七色璎珞流光溢彩,再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才能仿造出来。
玉碎再难全。可他到底抱着花好月圆的念想,才会先设法用黄金海棠连缀碎玉,现在又令巧夺天工的妙手重新雕了一模一样的玉来。
我忽然没了推却的勇气,更无法如以往那般,将它随手丢弃,或狠心砸碎。
大约我盘弄着那块玉不说话的犹豫再次让拓跋顼有了希望,他又低低央道:“阿墨,和我在一起吧!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听你的话,还不行吗?”
我黯然一笑,手掌轻轻抚了抚那正孕育着生命的小腹,慢慢说道:“阿顼,你手握天下大半江山,完全可以找到比我好千倍百倍的女子。而我……已离不开南朝,离不开萧宝溶。”
拓跋顼眼底闪过很尖锐的光芒,却迅速闭了眼,不让人看清他的尖锐,只是言语之间,已含了三分悲愤,“你还是只要你的权势么?哪怕我答应什么依你,你还是选择你的权势和你的三哥么?哪怕……你最喜欢的男子根本不是萧宝溶?”
我拉开了他之间的距离,倚坐在枫树脚下,凄涩一笑,“是不是最喜欢的,没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亲人守在身边了。”
“那么,是不是说,如果你没有了可以依赖的亲人,可以依赖的权势,你便会回到我身旁?”
语调中的激烈和伤恨让我吃了一惊,我忙一甩头,努力平淡着情绪道:“阿顼,你最好别想着伤害我三哥。如果你想攻伐南朝,我必会陈兵应战!”
“他……他和你既非同父,也非同母,是你哪门子的三哥啊!”拓跋顼再度睁开眼时,眼底终于不见了那抹尖锐,“而我对南朝也不感兴趣。如果说我真的有意一统天下,那么,我收揽天下的唯一原因,必定是因为天下有你。”
又是类似誓言的宣告。
我疲倦地笑了笑,轻声道:“我累了。”
拓跋顼隐约腾起的愤怒顿时消失,垂了幽深的眸默默向我凝望,许久才很轻很柔软地问道:“阿墨,可以再跳一次《倦寻芳》给我看么?让我再看一次你的舞,我便安安心心地离去。”
天气日渐寒冷,我又身体不适,穿着厚厚的衣袍,相偎相拥了那么久,鬓发更是散乱不堪,其实已不是跳舞的时机。
可他的意思,显然已经不想和我争什么城池,做什么和谈了。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日。
或许,今日已是最后一次放纵,甚至最后一次相见?
以《倦寻芳》始,不如便以《倦寻芳》结罢!
解了披风,弃于地上,我步步走向前方平整处,在箫声渐起中扬袖而舞。
不是翩然如仙的水碧色纱衣,而是粉白点染朱砂梅的织锦长衣。其实并不适合跳舞,拂动处的袍角衣袂,不再柳摇花笑清逸如歌。长袖翩舞处,朵朵朱砂梅划破苍白的秋空,拖过道道红痕,点点血泪。
宽袖铺展,风动影乱,摇落丹枫堪嗟。片片红叶,正与朱砂梅虚实相应,怆然悲旋。
轻旋慢舞,然后奔肆腾挪,将百褶长裙绽成了雪色牡丹,怒绽于秋风凛冽中,像对曾经美好的悲伤祭悼。
阅尽沧桑,竹林中无邪的轻笑,依旧是心间忘不了拂不去的一点朱砂。
可惜终究还是消逝而去,一去不返。
春去春不回,无处避秋意。鸳盟早成空,年华更轻误!
倦寻芳,倦寻芳呵,不是无心寻芳,而是无处寻芳。良辰美景不再,欲寻芳华成空。
泪水盈盈中,但见落日昏鸦,西风归雁,谁怜前方崎岖,路途多难?
最后一个舞步黯然踏下时,箫声也完美地奏完最后一个音符。
余韵袅袅中,我听到拓跋顼轻轻道:“我不逼你,但我不放弃。我等着你自己走回我身边。”
拭尽泪水向他望去时,他已一身萧索,缓缓向坡下走去。
栗色长发扬起,不见往日昂扬骄纵,在风中缭乱如纠结着的谁的心事。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秋风正萧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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