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逸梵下定决心找新房子把家搬出去的那一刻起,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两个孩子全新的开始吧——簇新的生活到底可以维持多久都没关系,哪怕它是荼蘼,在春光里用力灿烂的那一刻是不会做假的。
本着让家人生活得环境要舒适宽松的原则,黄逸梵找到了一桩奶黄色的拉毛水泥屋子。这幢屋子在现代人看来,也是十分拉风时髦,富有高尚情调的。黄逸梵留洋多年,对欧洲的建筑格局十分欣赏,她找的房子也有浓郁的欧洲风味。这幢小洋房有着黑色的三角形尖屋顶,还带着阁楼与小花园,家里有当时才盛行的中央暖气,是名副其实的花园式洋房。
这样阔气的洋房,租金自然不会便宜到哪儿去。张廷重搬到洋房里后,脸色就不太好看,他认为黄逸梵浪费了一大笔钱。房子只要能住,到哪儿都一样,他还是希望黄逸梵能找间宽敞的中式庭院扎营驻巢,骨子里的封建守旧使他的气场和新式房屋格格不入。
黄逸梵可顾不上他的想法,从海外回来前她已经把条件全部开好,住上海、住新洋房也是归国的条件之一。她委曲求全地漂洋过海回来,要说全为了张廷重的一封信,那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的。
孩子才是她放不下的根本,尽管那时她还不知道以后和孩子们的关系并没有修缮一新,反而以天各一方的结局收场。眼下,她对孩子的爱却是赤足金一样的纯正,不掺半点杂质,心思全用在了张爱玲和张子静身上。
黄逸梵表达对孩子的爱,起点就是给孩子一个明朗温馨的家。为了让孩子住得舒服,她在装修房子前还特意征询了姐弟的意见,愿意按照他们的想法布置房间。这个主意让两个孩子不知道乐了多长时间。张爱玲和弟弟在天津的老宅子里住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是真的浸泡在鸦片味道里长大的倒霉孩子,现在一旦有机会脱离过去的生活,姐弟俩都是下死劲地呼吸着外头新鲜的空气。
在张爱玲的印象中,橙红色的卧室、孔雀蓝的书房是她心中最活跃的颜色,她在本子上写出这样的要求,并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呈给黄逸梵阅览。黄逸梵果然被她的孩子气的颜色搭配逗笑了,她觉得这两种颜色太不搭调,配在一起有点滑稽可笑的庸俗。张爱玲的心从峰尖掉入谷底,好在黄逸梵也只是指出孩子的理想化的想法,并没有阻挠他们那一点小乐趣。在装修开工的时候,一桶桶五颜六色的油漆被拎进屋子,张爱玲放心了,那里面有她喜欢的颜色。黄逸梵的爱在她心目中一下子变得月朗星稀起来,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月亮的光芒也可以那么璀璨,那么热烈。她不贪心,一点点的光和热就足够使她愉悦。
黄逸梵并不知道这件小小的事情就让孩子们如此开心,她除了照顾姐弟俩的想法,还要忙着按照自己的意愿布置这个新家。
对美学已经有了深厚造诣的黄逸梵,在布置新家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这一特点。她和张茂渊亲自设计家具装潢图纸,按照图纸上的要求一遍遍跑建材市场,挑选合适的材料,张茂渊还学着家庭主妇的样子和商贩讨价还价。黄逸梵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她是不屑于做这件事的,她在没钱的时候绝口不提钱,有钱的时候就更想不到省钱的好处,这也是她心理洁癖的一种外在表现,好像说到钱就会荼毒了嘴巴舌头似的。
新房子装修好了,最开心的莫过于张爱玲和张子静姐弟俩,新房子里的一切都仿佛为他们量身定做,他们的心被快乐填充得水泄不通。那时候,天也是格外蓝的,花也是格外红的,树也是格外绿的,就连新房子里的油漆味道也应该是甜滋滋带着欢喜味道的。
这座房子后来在张爱玲的《流言》中被这样描述过:
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巅峰,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搭调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了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快乐琐碎地跳动在张爱玲姐弟俩的心间,然而黄逸梵带给她们的惊喜远远不止这些,被幸福潮涌而入的感想是什么呢?大概就是有母亲在的房子,和母亲靠得很近,能够时刻闻到母亲身上香水味,听到她的呼吸声了。
为此,张爱玲还特意写信给天津的一个小伙伴,描写了母亲黄逸梵给他们布置的小房子,信一共写了三张白纸,还画了很漂亮的图样。可惜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也许那头的小伙伴在嫉妒张爱玲的夸耀。
但那时的张爱玲管不了这些,她只沉浸在由衷的兴奋中,这段虚假的盛事给了她莫大的满足,她爱极了这种蜕变后的精彩生活,而这流光溢彩的生活全是仰仗黄逸梵一人妙手点染的。
家里一下子挤得叫人跌跌撞撞,转首俯仰间,都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黄逸梵从外国带回来了很多工艺品,它们被优雅地摆上了装饰柜,有雕塑、有油画,还要一些十分稀奇的特产。只要有空,黄逸梵就会向张爱玲姐弟介绍这些装饰品的来历,并且很大方地让孩子们大胆抚触,感受它们的质感和造型,这些都是在给孩子们打美学的基础。姐姐张爱玲于黄逸梵的熏陶中受益匪浅,以后她不仅靠一枝生花的妙笔震惊了上海文坛,其绘画能力也是为后人津津乐道的。
天津老宅子里的钢琴也很快地被运到了新洋房中,每天午后,待张茂渊喝完了茶,黄逸梵就领着孩子们跟过去听她弹琴,顺便进行发音练习。黄逸梵先天肺弱的毛病在欧洲得到了调养,回国后,由于水土不服,未免又有发作的迹象,她练唱歌也是为了防止旧疾复发。当然,和孩子们在一起享受些小乐趣也是她想要达到的目的。
即使在家里,黄逸梵的打扮依然十分别致,在孩子们眼里,她就像个花仙子一样,穿着合身的洋装,肩膀上垂下淡赭色的花球,玲珑的花球会随着她说笑的声音乱摆,像悉悉索索的叶子飘落下来。
黄逸梵一开口唱歌,声音照例比钢琴上的音阶低半个声调,她尝试了几次还是跟不上节奏,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她就会给自己找些借口或者干脆耍赖要求重唱或者多练习几遍。张爱玲姐弟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黄逸梵犯的小错误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而让他们觉得母亲十分可爱,终于褪下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带着平常人家的朴素和小家碧玉似的俏皮。
黄逸梵经常领着孩子们在周末去电影院看电影,回家后,这些电影桥段就被摆在客厅里上演了。黄逸梵模仿电影里那位女明星的角色,在钢琴前摆出一副摧心裂肺、悲痛欲绝的模样,她用自己特有的带着微弱气声的嗓音把台词念得怪腔怪调,身边一个亲密的女性朋友便附和着她的话语,和她一搭一递演起情侣来。
张爱玲和张子静此刻笑得在地毯上乱滚乱嚷,他们爬起身来后,还要互相对看一眼,在心领神会眨眨眼睛,好像在说:“瞧,我们的母亲多有趣。”
当然,这种有趣还不止在家里的客厅中出现,黄逸梵会把快乐的触角延伸至家庭外的圈子,每逢节假日,黄逸梵会带着一双儿女去逛街。在挂着水晶吊灯的百货商场里,黄逸梵给女儿张爱玲买了三轮的小脚踏车,给儿子张子静买了一辆带有红色方向盘的小汽车。黄逸梵爱美的特性在商场里也发挥得很别致,被水晶灯映衬的商品实在亮晶晶的过于迷人,黄逸梵待在柜台前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店里的柜员都竭力巴结这母子三人,看她们站得太久了,怕她们脚酸,还特意搬来了一把椅子,张爱玲因此在文章中说:“迷人的东西盯得过久,眼皮子也直得往下掉。”
繁荣的生活继续被黄逸梵养在花园里的花打扮着,因为觉得花坛空着很可惜,黄逸梵亲自带着孩子动手掘开铁栏杆围着的花土。他们小心地播种、洒水、施肥,张爱玲和张子静喜欢什么花。她就种什么花,当然,她也没有忘记给自己种上优雅的郁金香,那是属于荷兰的花朵,她把郁金香种植在自己的花园里,也是在暗暗纪念过去几年国外的生活。
黄逸梵还养了些猫和狗,这也是孩子们的要求。在天津老宅子里,这样的要求从来没有被张廷重重视过,张廷重不喜欢猫狗打架的声音,家里的小动物不是送人就是扔在大街上。为此,张爱玲和张子静不知道伤心难过了多少回。
黄逸梵满足了她们的愿望,或许是在巴黎草地上经常喂饲白鸽的缘故,她对于那些小动物都是真心爱护的。她喜欢小猫的尾巴软软扫过脚背的感觉,像是条松软的掸子,挠得人一颗心脏都要痒痒起来。
此时的光阴风华正茂,暖得像是要把人活生生晒化在里头。如果生命的喜悦可以描述出来,那么它应该是一条湖泊,而翻腾的浪花则是对它欣然地回应。
那些浪花起初还是弱小的,带着小心谨慎的试探,在那边跳动一下,渐渐地发现喜悦是充实真切的,它们也就手舞足蹈起来。及至让岸边的人们看见了,心花怒放,拍手惊叹。后来随着喜悦程度的加深,浪花也越来越剧烈,卷起白色的碎末,遮天蔽日盖住岸上人的眼睛。终于,那双眼里流出了幸福的眼泪,含着温暖的亲情味道,让人的防备慢慢软化,让心底的迟疑片片拆解。到最后终于没有城府地完全吸收、接纳,心情是如此坦然,像老旧的唱片机,咿咿呀呀,没完没了地唱着此刻的喜悦。
黄逸梵和孩子住进幸福的城堡里,一刻不停地做着他们花团锦簇的美梦。
快乐的圣诞节,她们是这样度过的。圣诞节的前一天,黄逸梵为孩子们找到了很大的一棵圣诞树。这棵树的树梢要一直顶到天花板,她还和张茂渊给圣诞树挂上了漂亮的小饰品,将小小的蜡烛从树顶一直点到树根。等到圣诞节那天,张爱玲和张子静在树下拆开了礼物,坐在满地的盒子里,包装纸里,细刨花里,玩笑打闹着。过年时他们也可以收到些压岁钱和礼物,但是都不如黄逸梵别出心裁给她们带来的快乐更激动人心。姐弟俩埋首于这种快乐,感到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折射出幸福的光源。
有时候,他们也会互相开开玩笑,弟弟张子静的睫毛是她们拿来取乐的目标。张茂渊有一天突然提出要借张子静一副漂亮的眼睫毛,张子静马上如临大敌,闭着嘴巴不肯开口。张子静是孩子心性,哪里知道这是大人逗着和他开玩笑呢。张茂渊见他默不作声,越发起了逗弄的意思,又提出只要借一个晚上就换回去的要求。张子静这回倒是有反应了,摇着头看向满脸带笑的黄逸梵,黄逸梵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轻轻嗔怪他真是个小气的孩子。
母子三个也经常聚在一起谈论英国的见闻,张子静是最没好奇心的,只顾着听母亲黄逸梵介绍旅途中的趣闻,没有半点其他的想法。更别提有什么问题想要问黄逸梵了,张爱玲则听得十分入神,她喜欢雾都伦敦,觉得那里真是太漂亮了,漂亮的和母亲黄逸梵一个样。在她心里,有母亲足迹的地方总是亲切美丽的。
在黄逸梵和她们讲游泳的事情时,张爱玲的眼神会不时投向她搁在桌子底下的一双小脚。那双脚穿着定做的鞋子,已经做得很小很小了,可鞋尖还是要塞上很多的棉花。张爱玲觉得母亲的小脚和用人何干的不一样,要漂亮很多,但她还是不明白母亲是怎么用她来在游泳池里游泳的。
而此时,黄逸梵也恰好和孩子们谈起她学游泳的事,由于身体常年积弱,黄逸梵在国外下定决心要学习游泳,强健体质。她从来不去公共游泳池游泳,怕被什么不洁的病传染到,只到朋友家私人泳池里去练习。巴黎的朋友专门给她找了个游泳教练,第一位教练因为她那双小脚而婉转谢绝了。后来又请了一位教练,黄逸梵跟着教练学得刻苦,在游泳池里没少吃苦头,以至于朋友都看不下去了,让她放弃学习。但她还是小时候的倔性子,不学就算了,学就要学出个名堂。经过一番苦练,她终于成了游泳池里矫健敏捷的游泳好手,这样的决心,旁人看了是又佩服又感叹。
黄逸梵现在就想把这种劲头灌输给一双儿女,要让两个孩子也从小培养出一点坚韧的品质,以免将来做事虎头蛇尾,一事无成。
在她的想法中,从来没有让张爱玲姐弟去光宗耀祖、重振家门的念头。她对弟弟黄定柱已经失望了,对孩子们的未来还抱有很大的热情。受到国外教育的熏染后,她更觉得中式教育陈旧、落后,扼杀了孩子的天性。
她依照心里的打算,去雕塑孩子还没有成形的品格和兴趣,这也是她对孩子表达爱意的方式。在这些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她和孩子本来疏远的心慢慢地、缓缓地步步挨近,终于眼看着要重合了。
然而,那只是影子与影子的亲近,真正的融合还在天光云影的风中轻轻摇曳。
如同太美的东西只有经过时间的淬炼才能证明其永恒,未经岁月考验的都只是水中的花镜里的月,说不定什么时候,它们就会消失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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