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细胞分裂到几十个的时候,“零号”这个代号显然就不太合适了。这东西需要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大家经过短暂的讨论,最后决定采用白泓羽的提议:构造体。
由地外智慧存在构造蓝图,由人类构造容器,最终形成的生物体。传递这套蓝图的一方也就顺势被命名为“构造者”。
细胞分裂到九十七个之后,停歇了三个小时,接着突然有了新变化:所有细胞开始同时分裂——而且是卵裂。
骤变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大家已经认定这些构造体是“单细胞人造生命”,没想到它居然还能卵裂发育,变成多细胞生命的模式。卵裂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到十二个小时,已经分裂了十次,变成拥有上千细胞的大型胚胎结构。工作人员在慌乱中把这些细胞分装到单独的培养皿里,给这些构造体足够的生长空间。
这超乎寻常的变化在大家心中诱发了“异形降世”的恐惧,甚至开始准备防弹密封的高安全实验室,但接下来的变化谁也没有想到。
在十六次卵裂之后,胚胎消失了!
胚胎消失的时候,汪海成不在,白泓羽在场目睹了全过程。当时胚胎已经有两厘米大,肉眼可见。虽然叫作胚胎,但细胞还没有发生分化,看起来就是一个粉红色的组织球。旁边的工作人员还在争论是不是应该用更接近海水密度的培养基取代琼脂基——这让胚胎的发育环境更接近“自然孕育”。这个争论很玄学,因为地球生命起源于海洋,所有胚胎发育环境都会模拟近似海洋的包裹和浮力状态,但谁也不知道“地外生命”的正常发育环境应该是什么样子。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来是反对更换培养基的一方更占优势,但支持的一方提出了周公梦蝶似的疑问:“你确定地球生命的诞生环境,不是构造者模拟他们的环境创造的?”
就在大家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白泓羽忽然觉得胚胎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这可能是幻觉,因为胚胎本身就是粉红色半透明的,外部光线明暗变化会影响这东西看起来的样子。但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两分钟之后,另一位工作人员困惑地问道:“是我眼花了吗?怎么感觉胚胎越来越透明了?”
这时候,变化已经明显得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构造体已经不是有机体因为薄或者别的原因而看起来透明,而是明显地稀薄起来,像是影视特效里的幽灵化一样,整个淡出了视野。而且淡出的速度越来越快,又过了两分钟,所有的胚胎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
不是死去了,而是物质消失了。培养皿盖得严严实实,胚胎留下的印痕犹在,但它们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有工作人员问道。大家面面相觑。
慌乱中,有人想起用其他观测手段来确认构造体的情况。又花去了不少时间加急做了X射线衍射、远光谱分析……
全都没有用!他们发现在任何电磁波的频段上都无法检测到构造体的存在,不限于可见光,在一切射线下它都是透明的,空无一物。
“接触!”有人提议,直接接触。
这是一个完全打乱计划的操作,从构造体作为一个单细胞有了活性开始,他们就没有用任何物理接触手段去触碰过它,生怕影响了它的活性和功能。把它们分离开的时候也是整个培养基移植,连震动都控制得小心翼翼。但现在,他们只能找东西去接触它。
或者说,去接触它原来所在的空间……
白泓羽有一种探死人鼻息的幻觉,和其他人一样,她脑子里一片乱。有人不同意物理接触,认为可能会发生意外。
“什么意外?”当值的负责人问。对方回答不上来。
“我们先确认它还在不在吧。”当值负责人就这样拍了板。用什么东西进行接触也费了一番思量,最后选了塑料材质的圆头镊,以免对构造体造成损伤。负责人亲自操刀,小心翼翼地掀开皿盖,一点点伸进去,到了胚胎原来该在的位置。
大家心都悬在嗓子里,能听到零星吞唾沫的声音。
穿了过去,没有任何阻挡。
这是很滑稽的一幕,一群人盯着镊子徒劳地在明显空无一物的空间来回夹,努力想抓住什么,整个动作滑稽得难以言喻。
“怎么办?”有人问。
构造体物质消失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虽说是“细胞”,但说到底是地外文明的智慧造物,谁也无法断定它会干什么,不会干什么。或许,这段地外信息真的就只是为了表明在地球以外,有超然智慧的存在?
如果光是这样,其实也蕴含了极大量的信息。它告诉了地球人,地球的生命诞生必然与这个超然智慧有关,而且它拥有操控空间的伟力。或许这只是接触的第一步,之后还会有别的信息?即使没有……
白泓羽还在思索这个变化的潜在含义,这时突然听到有人惊恐地提醒道:“会不会……有感染?”
这句提醒引得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会不会……就像释放孢子一样,这个东西……”
“有密封隔离,你怕什么?”负责人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他穿着防护服,从密封的实验室里瞪了那人一眼。要怕也该是他这个接触者怕才对。
“不,不,我是说……它……它凭空消失,会不会有办法穿透我们这些隔离手段?发……发现病毒前……”
发现病毒前,人们以为空隙小于微米的东西就能挡住一切感染,阻挡致病的细菌和真菌,直到发现还有小上千倍的病毒,尺寸在纳米级,有的甚至小到连橡胶的孔隙都能穿透。
这东西会凭空消失,或许是转变成了某种小得可以透过地球物质缝隙的稀薄存在?
“别慌!”负责人沉声说,“不要瞎紧张,自己吓自己!”
事后才知道,这句话刚说没多久,当值负责人已经在另外的通话频道发出了执行封锁预案的命令。实验室一千米外,全副武装的战士关闭了进出的一切线路。看似普通的实验大楼每个朝外的房间早就装好了多层隔离材料,这时候都缓缓落下,五分钟内,整个实验室被内外五层隔离密封锁死,所有通风转入了内循环供应。
但现场没人察觉到这些变化。直到参与群星工程的人离开中山大学的临时驻地,前往山里的第一基地后很久,其中的少部分人才从一些稀奇古怪的渠道听说了当时的一些情况。
如果不是提到“感染”,负责人本来打算脱下防护服,试着用手去摸一下。他以为自己是当时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事后才知道,其实那时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东西需要智能生命的直接接触?”
很难解释这种奇怪想法产生的原因,但事实证明后面的发展既跟感染无关,也跟智能生命无关。
他们目睹了第一次暗膜展开的全过程。
当时,塑料镊子还留在胚胎应该在的那个位置上,负责人正打算把它丢在一边,抽手出来。然后,他看到一道微弱的光流过胚胎原本表面该在的位置,看起来像是光线折射的效果。他一惊,手上的镊子微微抖了一下,伸了进去。
那道折射表面更明显了,镊子头部已经穿过那表面,负责人脑子里一乱,赶忙想要抽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往外一拉,镊子头就跟后面分开,沿着表面以一个完美的弧形切面落了下去。
大家还在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弧形切面震惊,眼睛盯着那个落下的塑料头,这时,原本光线折射的表面生长出黑色来——生长是最恰当的形容,虚空中弧形表面先是跳出点点黑斑,然后绵延开来。一秒不到,一个黑色的小球状物体好像是从虚空中被拉进这个世界一样,兀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样的情景让白泓羽想起的却是游戏,像是《星际争霸》里的星灵一族——它们在战场上并不生产东西,而是把原本存在的东西从另一个空间里折跃过来。
消失的胚胎又出现了,全都出现了,以这样黑色的新姿态。九十七个直径大约一厘米的黑色小球重新出现在培养皿里。
在这些东西重新出现的过程里,人们看到的是球体,但变化结束的时候,在场的人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圆片,没有宽度的二维黑色圆片。不过这个困惑并没有影响这群专家多久,因为探测胚胎存在的电磁检测装置很快发现这东西表面可见光的反射率几乎为零,所以就像黑洞一样,丢失了一切视觉细节。明明是个三维物体,看起来却像是二维的圆片。
负责人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伸出已经没了头的镊子碰了它一下,接触是实体的,感觉到了珠子的质量。
从这一刻开始,构造体彻底失去了生物的形态和特征,变成了死物一样。对于这个变化,不仅出乎人们意料,而且很长时间内研究人员都没法理解这几个小时里,从胚胎,到消失,再到变成无机物整个过程的原理是什么。
直到连山里的第一基地都消失两年后,这一切变成新世界运行机制下的绝密根基之后,才有人提出一个构想:构造体本来就不是一张生命蓝图,而是一座纳米微观工厂。
本来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套精密的微观机器,蛋白质可以当作纳米级的零件,生命体就是一套高度精密的制造和加工设备。只是常规生命工厂的产品尺度是越来越大的,从纳米级的设备驱动微米级的结构,制造出毫米级的组织,构成厘米级的器官系统。而这座工厂则用纳米级的设备精控皮米级的零件,皮米级高精度的零件再加工飞米级的结构,最后把所有结构搭造起来,创造出人类认知尺度以外的智能设备——最后组成构造体的形态。
在这个构想中,这个只有一厘米大小的构造体,其复杂度可能已经超越了人类有史以来制造的所有设备之和,人类拥有的探测设备不足以在这样的精度下准确了解它们的结构——即使了解结构,也无法理解它的运转机制。当然,这个假设就算当初有人提出,人们也会质疑在如此微观的尺度下有没有可能制造所谓的“机器”。不过两年之后,他们对构造体的利用和理解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
两年以后,他们开始明白这九十七个看起来没有区别的构造体拥有惊人的复杂度,知道它们有几种类别,但刚见到这些构造体的时候,大家仅有的印象是那种纯粹的黑。
只有负责人同志看着手上这个没了头的镊子发呆。镊子头被突然出现的膜削进去,然后裹在了黑色的壳内,自然已经看不到了。镊子头还在里面吗?是被封在那个球内了吗?这东西是只有外壁,里面都是空的吗?
这困惑让大家想起所有的培养皿都有严格的质量监控装置。很快,质量数据出来了。
整个过程中,从胚胎短暂的“消失”,到黑壳出现,构造体的质量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让消失这件事更匪夷所思。这样看来,构造体像是短暂地变成了无影无踪的幽灵,之后附加了一层黑壳,但从未真正的消失。黑壳附加上的原因,似乎正是为了让构造体在“隐形”之后还可以被人类找到。
“刚才……变成了车库里的飞龙吗?”有工作人员喃喃自语,“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是存在?”
只能通过有限的物理接触来理解这个包上黑壳之后重新出现的构造体:表面光滑得可怕;用探针接触之后,外壳呈现极强的刚性;在百牛压力、万帕压强下几乎没有任何形变——他们也不敢再增加压力了。
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负责人操作的那个构造体比原始质量重了0.07克,也就是小镊子头的质量。经过小心的尝试之后,他们晃动了几下这个构造体——能感觉到微弱的冲击惯性,但没有响声。镊子头真的是被封在一个“空腔”里,但外壳在冲击下没有震动,所以不会响。
构造体的“真空质量”引起研究员们的强烈不安,想要透过这外壳搞清内部结构。但当探索进一步继续的时候,旧的不安还没得到一丝缓解,新的恐惧却袭上心头。
他们先是用普通光学显微镜观测构造体的黑壳,放大倍数在五十倍的时候,只可见到一片漆黑。
调整最大光学倍数,放大到一千倍,依旧一片漆黑。吸收光的通道结构应该是纳米级,他们想。人类勉强可以通过炭纳米管做出这样的材料。
他们改用电子显微镜,分辨率可以达到十分之一纳米左右,足以看清纳米材料的结构。
一片漆黑。
大家焦虑起来。黑暗永远是人类心中的恐惧源头,在这样的尺度下,他们还是得不到一丝信息,所有打上去的光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没有反射,也没有衍射,好像手上的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团黑洞。
动用扫描隧道显微镜。
操作员花了十分钟确定信号电缆是正常的,屏幕上依然是一片漆黑。
“不可能。”实验员说,“这东西都能看到单个原子了。”
这个触感光滑的外壳在所有频带下的电磁反射率都是干净的零。
所有射入表面的辐射全部百分百被吸收掉,散射、反射、衍射全部没有。连各种频率的高能辐射也无法让它产生量子跃迁,辐射出任何一丝射线,真的就像黑洞一样吞噬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这些辐射吸收进去以后变成了什么,是被构造体吸收利用了吗?没有一丝信息被反馈释放出来。他们没有办法判断这东西的结构——在任何探针显微镜下,都是一片纯粹的黑。
构造体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谜,一个信息黑洞。百分之百的透明到百分之百的吸收,这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负责人愣了一会儿,突然摘下防护手套,一把抓起那个黑球。其他人看到他的动作的时候不禁发出了惊叫,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把黑球抓在了手中。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圆瞪着眼睛,望着他。没有人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似乎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融化、消失、化身超人,这些都不会让大家感到意外。
什么也没有发生。
半分钟的死寂之后,他放下这个黑球,只觉得一股寒气窜上自己的脊梁。
“为什么不是冷的?它不冷。”他喃喃自语。
有的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东西既然像黑洞一样吸收了一切辐射,它的表面应该接近绝对零度,为什么它不是冷的?
只可能有一个答案,这外壳的物质密度稀薄得难以想象,尽管它冷得离谱,但热交换效率却很低,“黑色的壳”拥有目前人类科技难以理解的空间结构。
汪海成回来时,黑化之后的构造体第一次研究尝试已经结束,在他看资料的时候,白泓羽详细向他描述了这个透明、稀薄、存在却又不存在的幽灵。资料不能代替亲眼所见的兴奋和恐惧,哪怕只是在复述当时的场景,白泓羽也激动得瑟瑟发抖。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想要做什么?”她说。
没人关心汪海成的房产诉讼,没人知道他一审的审判结果,他包里揣着判决书,一条条过着资料。
“你不知道?”汪海成平静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我的学生吗?什么情况?”
白泓羽愣住了,最开始还不明白导师的意思,汪海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今天却奇怪地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这话是奚落,还是玩笑。
这么长时间以来,汪海成终于能安安心心、心无旁骛地思考工作上的事情了。看着犯傻的白泓羽,他笑起来:“再想想?看不见,摸不着,没有电磁效应,但却有质量,这不是生物学问题,这是一个天文物理问题啊。”
白泓羽思索片刻,噌地站起来,“老师你是说……可是……这……”
汪海成朝她点了点头,他心中的激动实在不亚于自己的学生。白泓羽叫道:
“暗物质?!”
是的,看不见,摸不着,没有电磁效应,但是却有质量,笼罩在天文学上的乌云假说——
暗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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