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是个很矮很胖的人,她小时候有段时间曾经为此自卑过,但现在已经能大大方方地拿自己的身高体重打趣了。许多病人都听到过她当笑话讲的一段话:“我弟弟一米八十二,只有六十五公斤重,我很久都想不通,为什么吃一样东西,我长成这样,而他却那么高那么瘦。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我们从福建搬来法国的时候,我已经十六岁了,他只有十岁,那些取代豆浆豆腐乳的牛奶起司花生酱在我身上变成了脂肪,在他身上却长成了骨头。”
这番话,Lou对方杰雯也讲过,她觉着这姑娘很可怜,这样年轻漂亮,却就要死了。她以为杰雯会害怕,总想说些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结果却发现这个年轻的、漂亮的、快要死了的姑娘比她看得还要开,反过来安慰Lou,半开玩笑地说Lou算是她看到过的两百斤的人里面比较显瘦的,还总喜欢用一台很大的经典款宝丽来相机给Lou照相。
在南特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杰雯反而变得圆润了不少,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少有的稍纵即逝的娇艳,不再像个模特,更像个真真切切的女人了。而Eli总是穿着洗过没有熨平的牛津纺衬衣、牛仔裤和威尔森网球鞋,和他第一次到医院来的时候判若两人。就Lou所知,他停掉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只为照顾杰雯,甚至还去上了急救课,并且在他们住的地方备了一台傻瓜式自动体外除颤器。Lou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样坚持,而杰雯也再没说过要赶他走的话。
每次杰雯身体好一些,Eli便会带她出去,去不了很远的地方,却也已经把卢瓦河谷地区值得一去的地方都走遍了——他们去达昂布瓦斯看达·芬奇的墓地,香堡,雪瓦尼城堡,圣皮埃尔和圣保罗大教堂;在布列塔尼公爵城堡搭乘敞篷四轮马车,去小荷兰市场,或是维阿尔木广场上的跳蚤市场买东西;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将河流染成红色,坐在卢瓦河河岸的露天咖啡馆,看着满载各种热带原木的巨大货轮在眼前来来往往。
每周一到两次,Eli送杰雯来医院复诊,偶尔碰到Lou就会跟她说起路上发生的事。都是些极小的事情,比如杰雯在乔治斯·戈蒂埃甜品店看着各种各样的蛋白杏仁饼和水果香糖流连忘返,最后又买了一大板巧克力。接待他们的店员是个白发的老头儿,跟她说笑:“千万别一下子都吃了哦。”那语气就好像她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而她也就像个小孩子似的笑着回答:“知道了,但我们是两个人啊。”
或是在埃尔德勒河的游船上,相邻的位子上坐着一伙儿游学的美国人,全都长得白而圆润,仗着讲的是外国话,一路上聒噪个不休不歇,斜睨着他们说道:“那个女孩子真美,那家伙真走运。”
Lou有时候也会提醒Eli,杰雯身体不好,不能太辛苦了。
他说他知道,又带着些自嘲的笑告诉Lou:“我答应过带她去遥远的地方,去看所有她未曾见过的东西,结果却只能带她在周围逛逛。”
两人去得最多的就是普勒港的港口,从南特开车到那里也不过就是一个钟头的车程。杰雯很喜欢那个地方,说小镇最南面的一个海湾跟她在美国时去过的一个地方很像。
二〇〇七年的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们在那里待了整个下午。Eli的旅行车停在一片无人的海滩上,窗外是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幕。他让杰雯靠在他身上睡一会儿,她便很听话地枕着他的胸膛,没有睡,也不讲话,他伸手环抱住她,很久都没变过姿势。一周之后,他们回到医院复诊,杰雯很随便地告诉Lou,他们Pacsé了。Lou跳起来,抱住她说恭喜。但她仍旧是淡淡的,Eli也看不出特别高兴。
他们很快就在那个海湾附近买了一座小房子。一时间,那栋两层楼的建筑以及门前的小花园成了杰雯生活的中心。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她就停不下来,做了许多事情。到了第二年春天,那里已经全然是一副小家庭的样子,起居室里摆着她到处搜罗来的瓷器和小人偶,院子里满是长疯了的迷迭香、玛格丽特玫瑰、半边莲、金钱草、含苞待放的茉莉和各色的月季。
Lou时常带着五岁大的女儿Cécile(塞茜尔)过去玩,杰雯跟Cécile混得很好,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颜色鲜艳的塑料小盒里盛上泥土,埋下各种不知名的种子,然后一脸期待地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
也就是那一年的五月,杰雯发现自己怀孕了,但那个意外而来的幼弱的生命只在她身体里存在了不到七个礼拜,妊娠反应和堕胎带来的并发症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她在手术台和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一天一夜。
手术之后的那天夜里,Lou看到Eli站在医院楼下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烟,而后任由它在指间慢慢地燃尽。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六,为期一周的微笑节即将结束,许多人聚集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庆祝,欢乐的音乐声和不断升腾起的焰火让他看起来愈加孤单冰冷。
Lou想起杰雯第一次到医院来的时候,他在手术室门外泣不成声的样子,杰雯曾那样冷酷地嘲笑他:他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也会哭。但现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而杰雯从麻醉中醒来,却会说,她也曾幻想过,留着那个孩子。
这句话让Lou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女儿,想起Cécile也曾是个七个礼拜的胚胎,那个时候,自己是那么快乐,无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想到就快做母亲了,一切都变美好了。
“你的身体状况,生孩子不太可能。”Lou对她说。
“我知道。”杰雯回答,“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但他还没有,如果能有个孩子……要是男孩儿就能跟他一起打球,女孩子可以站在他脚上跳舞……”
她没再说下去,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Lou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杰雯说的“准备”,不是堕胎,而是死。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杰雯用这样一句话结束那个话题。
“没人生来就能做父母。”Lou提醒她,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一句完全没意义的话,杰雯是没有选择的。
那次手术之后,杰雯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等她出院回家了,Lou又像从前一样去普勒港看她。但那个曾经欢乐的小院子却终究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杰雯的身体一直没能复原,Eli也顾不上侍弄那些花草,秋意渐浓,然后冬天来了,院子里的植物也就逐渐荒芜。
杰雯断断续续地告诉Lou,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里,Eli几乎毁掉了所有她收藏的小瓷偶。每天她入睡之前,好像都能听到那些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到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要结束,就都结束。”
到了二〇〇九年的春天,杰雯的身体每况愈下,肺动脉高压发展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她已经不可能再接受手术了。Lou知道她就要死了,Eli和杰雯自己也都很清楚。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死这件事都表现得很漠然,特别是杰雯,她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等着那一天到来。她总是在谈论那些身后事,用一种开玩笑似的方式,却又好像是认真的。
南特的夏天来得很迟,七月的一天,Lou又去普勒港探望杰雯。吃过晚饭,她和杰雯坐在二楼的露台边看一部讲地震的电影,Eli在一旁看报纸。
“不要把我埋在土里,我有幽闭恐惧症。”杰雯突然笑着对Eli说,好像只是在讨论电影里的事,“如果可以,请务必把我烧成灰,装进糖罐,放在厨房的窗口或者起居室的视听架上,要么干脆一把撒了,如果你害怕鬼魂的话。”
“我不怕鬼魂。”Eli回答,仍旧靠在沙发上看法国《世界报》。他藏在报纸后面,Lou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文艺版上半个版面的芭蕾舞剧演出广告——乔治·巴兰钦的《珠宝》。
片刻之后,Eli随口念出报纸上的一句话:“他不要剧烈的快乐,取而代之亦没有深刻的绝望,这是他处世的哲学,也是他幸福的源泉。”开玩笑似的拜托Lou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说完就放下报纸默不作声地到楼下去了。
杰雯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电影结束,都没有再讲话。Lou突然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但她很快就说服自己,这年头已经没有此类殉情的事情了。
就在几天之后,杰雯出现了心衰的症状,又被送进医院。那天Lou值夜班,一直到晚上上班的时候,才从同事那里听说这个消息。她觉得有点奇怪,Eli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告诉她一声?之前杰雯进医院她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Lou去病房看杰雯,Eli也在,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看到她来就闭嘴不说了。Lou找了个机会把Eli叫到外面,警告他:“你不能这样对她,她现在情况很不好。”
“我知道她情况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恐怕只有她自己不知道!”Eli大声回答,“她要去巴黎,你觉得她能去吗?要么你去说服她!”
“巴黎?为什么?”
“去看芭蕾。”他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凄然,“我没办法说服她,为她我什么都能做,只有这么一件事情,我没办法改变。”
Lou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也觉得自己不合适过问太多,只能要Eli暂时先答应杰雯的要求。Eli听了Lou的话,订了两张巴黎歌剧院的戏票,日期是八月二十九号,对杰雯说,如果到时候她身体好一些了就可以去。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也都抱着一线希望。
那之后的几个礼拜,Lou每天都去病房看杰雯一眼,她跟Eli总算不赌气了,但两人之间总好像有些不同于往常的气氛。Lou为此很着急,她知道杰雯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几乎不能平躺着睡觉,离别的时刻也许不远了,她不愿意看到他们两个人带着这样的情绪说再见。
Lou试图跟杰雯谈谈,虽然她自己也并不很懂这些感情的事情。她问杰雯:为什么要跟Eli赌气?为什么非要去巴黎?
杰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对她说了许多毫无头绪的话,说很久以前就曾无数次地想象生命结束之前的感觉,有好几次,以为自己已经离终点很近了,结果却又不是。直到有一次,她遇到一个人,因为他,她开始徒劳地幻想,或许命运会网开一面,或许她可以有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和他在一起,然后又是一次失望。她离开他,虽然很艰难,却也很值得。四年前,她在米兰,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看他跳舞的时候,觉得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戏演了两个小时,她就哭了两个小时,旁边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她回到法国,带着一种此生无憾的感觉,站在拉波勒海滨的礁石上,终于被推到了极限。那一次之后,她发现死原来是这样平静简单,相反,活着要更艰难一些。而在她往生之后,仍旧会有一个人替她继续跳舞,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这番话让Lou觉得她真的已经准备好了,但很快她又对Lou说,她其实还是怕的。
她对Lou说起最近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梦里她已经死了,浑身冰冷僵硬,先经历冰,然后是火,无以复加的疼痛,却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音。最后,灰烬被一双陌生人的手捧起来,放进一个小小的墓穴,一块打磨过的花岗岩一点一点填满出口,炽白的光线逐渐变窄,她对着那一线亮光大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留在黑暗里!却再也没有人能听见。每一次做这样的梦,她都浑身颤抖地在Eli的怀抱里惊醒,听到他在耳边喃喃地说:你不是一个人,不会一个人。
到了八月二十三日凌晨,杰雯又出现一次室颤,急救之后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那天Lou正好休假,从家里赶过来,一直陪着她。
那天下午,杰雯睁开眼睛,看到Eli坐在病床边一张扶手椅上,对他说:“你能回家替我拿些东西吗?”
“你要什么?”他回答,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
“我的枕头,我抱着睡觉的那一个。”
他点点头,看了一眼Lou,就走了。
Eli走了之后,杰雯又侧过头睡了一会儿,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问Lou:“他还没回来?”
“他走了有半个小时左右了。”Lou轻声道,“不会很久的。”
“能不能替我带句话?”
“当然。”
“告诉他……”她停下来,似乎想了很久,笑了笑说,“其实我根本没想好要讲些什么。”
Lou觉得一阵酸楚,但还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是什么道别的话,你最好还是等他回来,自己告诉他,我这人太粗鲁,说不了抒情的话。”
“我恐怕到时候太累了。”
“这只是药物反应。”Lou打断她,“都会过去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傻。”
杰雯闭上眼睛,赌气似的说:“反正不说也罢。”
这句话也让Lou有些气恼,对她说:“告诉他你的感觉,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不管你会不会死。”
杰雯又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回答:“这话我好像对别人也说过,现在才发觉放到自己身上很难做到。”
Lou看着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她:“你对Eli说过,你爱他吗?”
杰雯摇摇头,说没有。
“那实际上呢?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他的确给了我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杰雯回答,很快又笑着说,那可能只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种病许多跟他相处久了的女人都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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