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归胡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或许是失望太久,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乍一听说,含章脑子竟然完全没有之前预想的欣喜之情,她微微摇晃着手中酒杯,清亮酒液粼粼生波,过了会儿,才低低道:“不知九少爷有几分把握?以前可曾成功过?”
方才赵昱所说,都是柳扁鹊的钻研成就,并不曾听闻他本人有什么经验。
赵昱看着她,坦然道:“不瞒沈小姐,之前居住在宫中,只在猫狗身上做过接骨。实施过四次,有三次成功。”
含章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继续道:“可我听说柳扁鹊十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不知九少爷的接骨法是向谁学的?”
“诶!”朱嘉忍不住出声埋怨道,“我说沈丫头,我表弟还会骗你不成,别说他是柳桐的徒弟,就单凭他的身份,你也用不着这么细细盘问吧?”
含章微微抬起眼皮瞟他一眼,冷冰冰道:“我已经没有了健全的腿,不想到最后连腿都没有。”
朱嘉被噎了一下,他摸摸鼻子,瞪了含章一眼,恨不能把这个臭硬臭硬的丫头好揍一顿。
赵昱倒并没有生气,他发现今天沈小姐似乎心情不佳,但也感觉到她满身的冷刺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来。
他往自己杯子里斟了一杯酒,道:“家师确实十三年前过世了,我这些年是按照他的手稿在修习医术。沈小姐若是同意的话,你便是我第一位病人了。”
听说柳扁鹊已死,这是意料之中之事,含章心中并无太大波动。但如今普天之下除了眼前人,怕再难找到会柳枝接骨法的医者了。
她静静思索片刻,道:“为什么是我?”
身为皇子,如果想要钻研医术,有的是合适的病人排着队供他试用。
“追求最高深的医术是每个医者的愿望,我也不例外。柳枝接骨法适用于骨头伤得过重、靠自身力量无法恢复如初从而短缺一截骨头的伤者,这样的伤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沈小姐的的腿是被马车碾压而过,骨头必然是从中断成两截,几成粉碎,而且骨头摔断的时间并不算长,有利于断骨重续。这对我而言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的。”赵昱微微侧过脸,恬淡笑容徐徐展开:“再者,玉京城里的人多如牛毛,无缘之人穷尽一生亦不会相见。既然有缘相识,不妨放手一试。”
含章一怔,这句话相当耳熟,正是自己跟英王宁王蹭吃时随口绉的,不料却被眼前人记住了,此刻又用到自己身上来。
她挑眉一笑,心里那莫名的阴霾不知觉间消散了些:“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几天可好?”
赵昱颔首笑道:“这是自然。”
含章点点头,长身而起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若是我同意,三日后便去给你一个答复。若是没有答复,则就此罢了。”
她这般干脆,赵昱也不拖泥带水:“好。我如今已开牙建府,封平王,府衙就在承宵巷。”
含章默记下来,便不再多留,抱拳行礼后转身便走。朱嘉一愣,忙喊道:“哎哎,我说薛……沈家丫头,你就这么走了?这一桌的菜可都没吃一口呢!”
含章回头扫了一眼桌上山珍海味,眼波流动,突然莞尔一笑:“这又何妨?若是医得好,我再回请你们,到时候随你们点菜便是。”说罢,回身快走几步,推门出了屋。
小六正胡吃海喝得高兴,又被含章提溜出来,憋气得紧,便鼓着腮帮子边走边生闷气。
刚走了没多久,忽听见含章低声道:“小六,我们回胡杨,好不好?”
小六满嘴的气顿时泄了,他小心翼翼看看含章脸色,只因是夕阳西下,迎着光,反而看不分明。因为上次从薛家出来,含章一直都是好心情,所以一回生二回熟,今天离开李家小六也习惯了,并没有多注意,此刻听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由有些不安,压低了嗓子道:“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刚刚那个九少爷说了什么话?难道是治腿伤有什么困难?”
“和他无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含章左右看了看,转进了一条小巷。略走几步,街市的嘈杂就小了许多。玉京的幽静小巷,总是会藏着许多旅社客店,用来租给赶考的举子,这条巷子不远处也有一家,此时已过了秋试许久,住店的人并不多,含章匆匆定了两间紧邻的上房。
待进了房内,她似乎有些气闷,一只手牢牢按在胸口,眉关锁得很紧,用了气声轻轻道:“不是别的原因,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总觉得放心不下胡杨。”
英王、宁王、李明则、程熙,今天这个平王,还有薛家和程家,这些人的脸纷纷从眼前闪过,却都归于一片死寂的黑色深潭,水极黑极深,根本望不见底。
小六一路跟着,满腹的狐疑,此时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咬牙怒道:“回去?那卢大将军的仇呢?小姐你忘了东狄人是怎么对待他的么?明明是战死沙场的将军,是我们大盛的骄傲,可他们东狄人把他的头割下来,用刀在脸上划了丧家犬三个字,拿狗笼子装了送回给我们,这是怎么样的奇耻大辱?如今总算查出了些眉目,小姐你就要打退堂鼓么?”
含章听得心如刀绞,她愤愤道:“可若是再查下去,只怕要万劫不复!”小六一愣:“小姐,这话怎么说?”
这段时间含章有些事情并没有告诉他,他所知道的也只是鼓店老板就是窦冒的弟弟,以及含章之前那个隐隐约约关于李明则的猜测,还有那个神秘的金葵花纹样。
含章闭了闭眼,干涩道:“李明则身后的人,只怕就是二王之一。”
小六虽然查过金葵花,可是从未往这匪夷所思的层面上面过,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什么?!难道,难道奸细通敌的事是皇家的安排?”
含章并不确定,也猜不透,只皱了眉摇了摇头。小六一股初生牛犊之气,怒道:“管他们是什么二王三王的,就是皇帝老子也没有陷害自己将军的道理,既然查出来了,咱们就非得去讨个说法不可!我们明儿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他两手紧紧握成拳,激动不已。
含章眸中风雨如晦,她低喝道:“住口!”戾气十足。小六心胆一寒,顿时噤声。
含章直直盯着他:“如今空口无凭,靠什么去告?!事涉皇家,只怕还不等说完就被拉出去下狱砍头。”
小六脖子一挺,满脸不惧:“哼,砍了头也不过是碗大的疤,十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语调虽不高,确是掷地有声。
含章心中泛出一股浓重涩意,垂下眼皮没有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半晌,小六不敢相信般低低问道:“小姐,你,你该不会怕了吧?!”
一个怕字,仿佛刺到了含章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明亮逼人的光,微哑着声音道:“不过生死而已,又有什么好怕的?!但一定要命有所值,必须要让那贼人血债血偿!只是,只是……在这世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祖父,还有你们这几个人。若是要继续查下去,倘若真有什么万一,祖父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而若是不查,那通敌之事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巨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砸下,防不胜防。
她还是怕的,胡杨有着所有她在乎的人,她不怕死也不怕痛,只怕再失去自己在意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含章想着,颓然扶着屋中桌子坐了下来。
这是她心灵深处最大的恐慌,而李明则轻而易举洞察了这一点,简单一句试探的话就足以让含章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小六来了玉京这么久,亲眼看见了天子脚下皇家威严,自然明白含章的顾虑,只是他虽然不懂兵法,但在战场上听惯了,也知道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是兵家大忌,含章自入京来,一向进退都心中有数,绝少露出这样慌乱害怕的犹豫样子。小六看得心头发悸,只恨自己无能,帮不上忙,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那,那卢将军的仇,咱们还报吗?”
含章手握成拳,紧紧按在桌上,沉声道:“报!为什么不报?!只是在行事之前必须先把你们安顿好,了结后顾之忧。”她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所以咱们明天就启程回胡杨。”
若是要治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必然会有三个月的世间无法动弹只能在**躺着。三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这样前途未定的时候实在不是适当的时机。要在亲人朋友的安危和自如行走的能力间二选一,含章毫不犹豫会选第一项。
小六一愣:“明天?”
含章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去把之前藏好的东西都收拾了带来,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小六干脆利落应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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