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蚍蜉撼大树

日上三竿,孙向景走在京兆府的大街之上,眼看着路边各种美食,鼻子里尽是面食的香气和陈醋的酸香,不住吞咽唾沫,却又无可奈何。往日里,孙向景走过这些路边摊子,只如皇帝巡视一般,挑挑拣拣,随手买了,若不随心,就地丢朝一般。到得今日,他才觉得那些摊子竟是这般好闻诱人,平日里最讨厌的葱油面,此刻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珍馐。

早年孙向景还小,徐方旭给他讲书上道理之时,说过“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陈风崇在一旁听得摇头,严肃说道:“方旭你这道理不通。分明是‘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才对。”两位师兄为此争执半天,孙向景还在一旁听得好笑。如今总算见识了个中厉害,孙向景方知三师兄诚不我欺,这下真是到了寸步难行的境地。

原本以着他的手段,从周围路人身上顺些银钱轻而易举。可是从小长生老人就教导他为人正直,不许他做那等偷鸡摸狗之事。想这路上之人个个都是平民百姓,身上带的都是些血汗银两,孙向景却是不敢去偷,也不想去偷。

要说他一门里,确也出过陈风崇这等夜入家宅,偷盗采花的人物。可陈风崇向来只对那些为官不正,为富不仁的人家下手,从不骚扰良善百姓,遇到些穷苦不得度日的,少不得还要慷慨解囊相助。长生老人曾评价陈风崇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对他的行为竟是十分赞赏,从不横加阻拦。

如今孙向景站在大街之上,空有一身的本事,却弄不来一文钱铜板。若要他像陈风崇一般偷盗一方大户,又无法从几十数百人的家奴院工手里脱身,比不得陈风崇那般玄功深厚。

孙向景一时身陷尴尬境地,只得晃悠着在路上走着,心里一片混乱迷茫,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就看出他虽有武艺传授,江湖经验始终不足。往日里又徐方旭领着,清平夫人惯着,总是大手大脚花费银两,如今落了单,就只得束手无策,再没有其他办法。

眼看日头西斜,孙向景在城里转悠了一天,滴水未进,又渴又饿又累,内心一片凄凉。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废弃的破庙,孙向景只得蜷缩在神像旁的干草堆上,又是委屈,又是后悔。委屈的是他自出生以来,不曾受过这等银钱上的折磨;后悔的是那日师娘为他做的炖鱼,他因着胃口不好少吃了些。如今若有一盘炖鱼摆在面前,他愿意连鱼带刺吃个干干净净,再将盘子舔亮,才不负师父“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谆谆教诲。

又饿又乏之下,孙向景缓缓睡了过去。

许久,孙向景只听得周围一阵吵闹。挣扎着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乞丐小子有说有笑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不愿与这等乞丐打过交道,只嫌他们又臭又脏,便依旧躺着不动,假装不见。

这破庙原是一群小乞丐的据点,众人落脚之处。乞丐们一进来,便看见草堆上躺着的孙向景,顿时大怒,以为是哪里来的同行,来这里抢占地盘。众人当下乱作一片,嘴里叫骂不休,推推搡搡地将孙向景叫了起来。

孙向景本就饿得心慌,这下更是怒火中烧,又听那些小乞丐嘴里不干不净,顿时窜起与他们对骂。

小乞丐们见他穿着干净,又是俊秀的脸庞,活像个富家公子,白面书生,更是一股邪火腾起,心中暗恨,嘴里骂的更是难听,直要他滚出自己的地盘。

孙向景真是忍无可忍,憋足了这几日的焦急忧心,委屈难受,抬起拳头就将给最近的那个乞丐鼻子上一下,将他打倒在地,鲜血直流。众乞丐见他还敢动手,哪肯罢休,顿时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你一拳,我一脚,按着孙向景就是一通暴打。

孙向景勉又打倒了两三个乞丐,却被更多人按倒在地,群殴不止。他本就被捆了几日,又狂奔了一宿,再加上一整天水米未进,此刻真是有心无力,再多的手段也施展不出。更何况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打不过人多”,堂堂长生老人亲传弟子,不多时就被一群乞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那些乞丐都是自幼失了家庭,混迹城里的混小子,真是饭也要,钱也讨,逼急了偷也做,抢也敢,打起混架来那真是一把好手。在加上众人年纪小些,一股子好勇斗狠,血气最盛,手下哪有什么轻重可言。那真是哪里要命打哪里,怎么能打死人怎么打,丝毫不顾及后果。

孙向景最初只想教训众人一番,撒撒火气。不想这些乞丐竟这般厉害,等他被众人按住,更是动弹不得,再想拿那些奇门蛊药只是妄想。失了毒药暗器,孙向景一身功夫就算去了七成,剩下些拳脚手段,更是三脚猫一般,哪里是这等饱受社会教育的老拳对手。他脾气又硬,最是不肯认输求饶,只是不住叫骂,到后来失了力气,也是死死咬住牙关,哼都不哼一声。

众乞丐见他这般硬气,更是越打越打出了火气,拳脚愈发沉重,下下朝着要害处下手。

孙向景一时恼怒暗恨,恨自己平日懒散不修,恨没有徐方旭的剑法,恨没有清平夫人的内功,恨不能招架众人拳脚,恨不能起身大杀四方。到得后来,孙向景只觉得全身剧痛难当,口鼻中都有了咸腥金铁气息,又是害怕,暗想自己难不成要被这群乞丐打死在这里。意识逐渐模糊,孙向景最后一个念头腾起,暗恨自己没有陈风崇那般打不死的本事,心中直叹“吾命休矣”。

只怕是有了一盏茶的功夫,小乞丐里有那个眼尖精明的,眼见着孙向景渐渐没了动静,气息逐渐衰弱,五官七窍中都有血液流出,也是心惊害怕,连忙拦住众人。众人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害怕出了人命,当下一哄而散。有几个年长些的,看孙向景已是不活,暗想不能让他死在破庙之内,否则惹上人命官司,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众人一番合计,找了两个胆子和力气都大的,将孙向景抬死狗一般抬了出去,丢在街面阴暗角落,任他去死。

两人抬了孙向景出去,寻了一处僻静巷子将他抛下。其中一人见他穿的还好,又仔细搜刮一番,不见银钱,又探手去摸他腰间的锦囊。

孙向景的锦囊哪里是寻常人能碰的。那小子鲁莽伸手进去,先是被钢针戳了手指,顿时鲜血流出,不住喊疼。一下没得手,这愣小子又去探第二下。这一探带了和怒气,力道稍微用大了些,也不知戳破了那个纸包,顿时痛呼一声,抽手出来,将锦囊丢在孙向景身上,直叫有鬼,领着同伴远远跑了。

也是他前世积德,福大命大,孙向景锦囊里的毒针早些被清平夫人换成了普通钢针。否则开始被针戳那一下,就足够叫他顷刻去见阎王老子。不过此生沦落乞丐的,前世恐怕也不是什么大善之人,平日里小偷小摸,欺软怕硬,只怕也积了些恶业。这小子后一次捅破的纸包,好死不死是孙向景上次在船王那弄的药粉。那药粉毒性灼热无比,沾上一丝半点就能叫全身长满燎泡。这小子手上又先有伤,毒药见血顿时百倍发作,待他返回破庙之时,一只手臂早已遍生燎泡,粗了三倍不止,一碰便有脓血流出,自是痛呼不已,直受了半个月的折磨,险些丢了性命。

不说乞丐们如何善后,孙向景这边确实真到了命在旦夕的危难关头。

他一早疲惫不堪,周身血气不行,又被乞丐们群殴一顿,筋骨脏腑都有了些损伤。此刻躺在冰冷黑暗的小巷之中,孙向景早已失了神志,像具死尸一般。

半夜时分,又是打雷下雨,大雨倾盆。亏得这场大雨,救了孙向景一命。雨点落在身上,全身被水浸湿,孙向景被寒气一激,悠悠转醒过来。也是长生老人一脉内功独特,纵是孙向景这般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修行,也使他体格比一般人好上不少。

孙向景一时悠悠转醒,顿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一身精气神意涣散难聚。他脑中一片混沌,身上处处伤痕,只凭着一丝本能,知道不能在雨地里静卧等死,强自挣扎着向前爬去,想寻一处干燥之处存身。

从小巷子出来孙向景怕不是爬了将近半里地,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周身衣服都被磨成了碎布条子,一眼看去十分凄惨。

大雨倾盆,血迹在湿地上缓缓晕开。

许久许久,孙向景模糊中听到有人惊呼,随即只觉得一阵脚步声响,人声鼎沸,又觉得天旋地转,震动颠簸。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的意识沉入了无尽幽暗之中。

苏州城外,师娘又是半夜惊醒,心悸不安。好在长生老人就在身旁,当下安慰疏解,又仔细询问,知她梦见孙向景遍身是伤,心头也是一沉,却也毫无办法。只得祈祷上天怜悯保佑,早日得了孙向景的消息。

窗外风雨交加,长生老人起身朝外凝望,长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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