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审讯室里呆过,永远不会明白那种高压状态下还要保持思路清晰的紧张滋味——这一点无论是被审的一方还是审人的一方,其实都一样。
被审的人自不必说,一句话说错很有可能就会万劫不复。所以无论刚进来的时候是什么状态,都会本能地进行抵抗。或是沉默不语,或是战战兢兢,还有就是最常见的哭爹喊娘全天下他会冤枉,更或者是满嘴跑火车别管什么罪名反正老子通通不认没见过不知道。
总之,不挣扎一下拖到不得不招所有防线都崩塌,总觉得好像对不起自己,没有为了生命自由而努力。
说到底,不过就是心存侥幸而已。
反观审人的,其实也不轻松。
每一句话都会决定一次审讯的结果,每一个证据的抛出不止要考虑震慑力还得考虑抛出筹谋的时机,连哄带吓唬,空手套白狼也都是常有的路数。
如果说错了一个细节让对方看清了你手里的牌面,或者某一个细微的表情让对方逮住了你的心虚,那这场博弈就算是满盘皆输!该问的问不出来,该认罪的王八蛋逍遥法外,看似全凭一张嘴,其实是靠经验、头脑,甚至全身心的在和对方战斗,丝毫马虎不得!
尽管在此之前徐泽真已经看过董孝麟审讯,但这次看到这么快就让看起来非常解决的麦瑞克开始吐口,这种长时间经验得来的手段让她忍不住看向董孝麟,脸上满是惊喜和崇拜。
董孝麟用余光瞥见她那副表情,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这会儿可不能显露出过多的情绪,反而是收敛了一下自己张扬的坐姿,从桌上扔着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瞥了一眼徐泽真,也就断了点火的念头,把烟夹在手上挑着眉毛看着麦瑞克那双蔚蓝色的眼睛。
直到盯得麦瑞克心里发毛,他才不咸不淡地说道:“还是您这说话敞亮,一上来就开了个好头。不过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您在瑞士得奖时候的照片当时可是登了报的,同样的纪念章全世界仅此一枚,板上钉钉是您的没跑儿。”他抓起摆在手边的证物晃了晃,“你既然知道带着杀手去解决我和徐泽真,想必是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从哪被发现的了。”
他上下一打量被拷在审讯椅里的麦瑞克,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好歹我也在您手下干了两年,说实话如果能不弄这么正式我是很乐意的,但您要是想要体面,就必须得说点儿我们不知道的!比如,你的纪念章是怎么进了布雷特的嘴?”
这话既是对麦瑞克配合态度的肯定,又是对供述内容的嫌弃,等于是让麦瑞克明确知道,扯已经敲死的证据信息没用,如果不吐点儿真货,这一关是绝对过不去!
如果是一般人,这时候怎么着也会说些什么硬货好摆脱嫌疑保全自己,可麦瑞克却像是陷入了内心无休止的天人交战之中,眼神飘忽着,整个人浑身上下的肌肉似乎都紧绷着,仿佛在思考到底该不该说,或者是得说什么。
刚才一直态度都算良好的董孝麟这会儿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用手指扣了扣桌面发出一阵急促地敲打声:“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磨蹭呢?你半天不说话是打算就这么耗着?哦,以为拖着就能等到工部局那帮子人来捞你?别逗了!”
他嗤笑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你看我脑袋上这疤,是你砸的吧?前两天还让我停职,是你干的吧?趁我现在还能平心静气好好问你实情,你最好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不然你以为就我这脾气能让你囫囵个儿拖到工部局来救你?别管有没有口供别管有没有干过照样能编排一本儿比书还厚的口供出来,这路子不是你教的吗?别说是现在我手里有这么个纪念章是铁证如山了,你今天可是光天化日枪杀老子被抓了现行的!我可提醒你,今天初五过了明天法庭可就能开张了。那个费唐法官对咱们警务处的行事作风一向不满,你上次董事会上跟他对吵关系闹得多僵不用我提醒你吧?你自己作死得罪人,再加上我推波助澜……啧啧,估计你连十五的元宵都吃不上就能被毙了,信吗?”
看到麦瑞克的情绪明显出现了变化,董孝麟立马说道:“其实你不用这么扛着的,大老爷们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了就认没干也不能受冤枉啊!你不是相信你们那个洋菩萨吗?怎么着,在洋菩萨跟前,冤死鬼不用下地狱?”
这话让麦瑞克明显一震,不招也是死,而且还得被人拿来当替罪羊,这事儿傻子才干!他嘴唇嗫喏半晌,终于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你、你相信我是无辜的吗?”
董孝麟不置可否:“以个人来说,我是愿意相信你的,但费唐法官要看的可是证据,能不能摆脱你的嫌疑让你免于死罪,那得看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干货了。”
麦瑞克呼了口气赶紧说道:“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没有杀人。这件事是有人要栽赃我!我和麦瑞克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我是冤枉的!”
“嗯嗯,进这儿的都这么说!”董孝麟敷衍着点点头,“你去法官面前赌咒发誓有用吗?你说你和麦瑞克无冤无仇,谁信?他可是前任的警务处处长,他不干了你才继任的!更何况,年前抓了艾琳娜,大年三十晚上她就死在了巡捕房。布雷特的风评全上海是出了名的,亲妹妹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不解剖不查凶手就那么稀里糊涂结案,他居然乐意?糊弄鬼呢?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干巴话没用,你是没听懂我意思吗?你那点小破生意就算捅到法庭也顶多就是坐坐牢,杀人可是要枪毙的!你现在只有一条生路就是跟我说实话,我才有可能帮你!”
尽管这么说,尽管还在按路数审讯,但此刻的董孝麟心里已经有了底,麦瑞克刚才说没杀人的话是实话——布雷特不是他杀的。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到徐泽真刚刚记录下的“麦瑞克: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这句话上用手指比了个画钩的动作,徐泽真立马明白过来,这代表麦瑞克这句属实。
对于这一点,徐泽真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在发现麦瑞克是纪念章的所有人之后,他们就已经探讨过麦瑞克到底是不是凶手这个问题。
作为工部局从英国伦敦警察厅高薪挖来的警察系统管理人才,麦瑞克就算是没杀过人光看案卷也应该知道不少消灭证据的办法,绝对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证留在死者缝住的嘴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的地方。
见董孝麟的态度倒像是诚恳地希望能帮自己摆脱死刑,麦瑞克整个人都坐直了些,一脸激动地说道:“我是被冤枉的,而且我知道麦瑞克是被杀死的!之前有人几次暗杀我没有成功,这次就杀了布雷特来栽赃给我,一定是他!”
一听这话徐泽真立马就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钢笔,董孝麟立马就追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杀人凶手就要浮出水面,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麦瑞克这下却不急,看了看徐泽真跟前小黑给倒的热茶,又看看董孝麟耳朵上夹着的那根哈德门,抿着嘴不吭声。
董孝麟觉得有些好笑:“哎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架子呢?我看你还是不急着出去!”话虽如此,他还是给小黑递了个眼色,顺便把耳朵上夹的烟取下来隔空就甩了过去。
小黑一看就是没少干这活儿,立马就一把接住了烟,倒了杯热茶拿过桌上的火柴就朝麦瑞克走了过去。
不多时,麦瑞克的嘴里已经叼上了点燃的香烟,冰冷的手也被热得烫手的茶杯温暖着。吞云吐雾热茶飘香让他看起来比之前放松了不少,却一点要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董孝麟看了一眼他那三口就抽完一根烟的德行,知道他这是在利用这一根烟的时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在说还是不说直接做最后的挣扎。否则按照以往的经验,越拖着不肯说就越是有内情,想要耗时间来给自己留出编瞎话的时间。
不管是哪种原因,此时董孝麟知道不能再给他太多时间了。一是容易因为顾虑过多而把下定了主意要说的话给憋回去,二是会让他有时间在供述事实的时候把对自己有利的部分给编排得更圆满,不论哪种都是麻烦!
他刚要开口,旁边的徐泽真就递了个纸条过来:不要让他多想!
董孝麟挑眉瞥了她一眼,心里觉得这倒是越来越默契,又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不再浪费时间,放下纸条就厉声说道:“麦瑞克,我看你这一点也不着急是铁了心要认死刑了吧?你说的那个栽赃你的人到底是谁?”
麦瑞克闻言深深地又吸了一口烟,直到烟卷快要烫到手才把烟头扔出去,好半天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栽赃我的那个人,你不是一直在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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