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回了那片沧海

觉得自己声誉扫地的张廷重愈发想念妻子黄逸梵。他为之前荒诞的生活感到惭愧,自我反省像条带刺的鞭子,时时刻刻拷问着他的灵魂。他想要在彻底触礁前把生活拉向正常的航道,他对黄逸梵的思念,每每生出无数的藤条,一圈圈牢牢缠住他的心,藤条上的小刺日日夜夜扎得心中微微地疼。他知道自己抵不过这种思念,吃不好,喝不下,睡不了,形消影瘦,顾影生叹。

他像个孩子似的,不止一次悄悄地问站在一边的张爱玲姐弟:“要不要给你们的妈妈写封信?”

明明是商量的口气,弟弟张子静却受惊似的看着张廷重,吃不透张廷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咬着手指,低下头默不作声。

张廷重叹口气,征询的目光又望向张爱玲。小张爱玲亦是沉默,母亲对她来说太过遥远,比天边的云彩还要飘忽渺茫。云彩至少还能看得见,而母亲,除了不定时地寄来几封英文家书,几件新奇的玩具,还有时髦的衣服,她就只定格在几张泛黄的照片里兀自巧笑倩兮。

至少对她来说,母亲是个很陌生的角色。不过敏感的张爱玲还是察觉到了黄逸梵的重要性。为了表示自己的懂事,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小声地开口:“您要是想写,那就写吧。”

得了大赦似的张廷重深深吁了口气。他觉得,这个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想念大洋彼岸的黄逸梵,孩子们也很需要黄逸梵,也对黄逸梵念念不忘。

怀着这样的想法,张廷重提在手里的笔变得十分轻快,几乎一蹴而就,洋洋洒洒写出了一封家书。

写旧体诗向来是他的专长,此时情意勃发,压在张廷重心里那么久的话像是火山的烈焰,喷薄四溅,几乎要透过信纸点燃那一头看信的人的心。

前函想已收览,此间政治形势犹如风雨将至,遍地阴霾,唯天津可望逃过一劫。托庇于洋人篱下,余不胜汗颜。小瑛与子静已从人所荐之夫子读书,论语指日习完。近日余颇觉浮躁无聊,书空咄咄,陈氏进城,余与之簿战,小输,春寒料峭,心怀远人。英格兰气候向以严酷闻名,望多加珍重。小瑛素性疏懒不愿提笔,但岂不怀纯羹鲈脍之思?若须余寄送什物,但请值言,虽函附上余小照一帧。为瘦削憔悴,不忍卿览。

字字真切,饱含着对黄逸梵无限的深情和担心。

末了,张廷重还亲自将自己小小的、鹅卵形的照片装在书信中。照片里他的脸十分憔悴,向后梳的头发油油亮亮的,无边六角形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张廷重要让黄逸梵看到这张照片后心生触动,他怕自己过得太好反而不能引起她的同情。

揣着这点私心,他觉得笔墨犹未书写尽心底酣浓的感情。于是他翻转照片,在后面又题了一首小词:“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这才放心把信交给手下的一个男仆,安排他及早把书信寄出去。

张廷重想象着黄逸梵拿到这封信后是怎样的表情,感动?吃惊?难过?窃喜?

这么多年来,他们不常通信,即使有,都是草草几句问候对方,说得更多的是孩子或者家里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

他有意隐瞒这些日子来窘迫难堪的遭遇,在黄逸梵面前已经觉得低人一等了,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过得那么糟糕,恐怕她一定气得不肯再回来。

张廷重忐忑不安等待着黄逸梵的回音,他还不晓得,手下那个仆人正是黄逸梵在他身边埋伏的一个眼线。这个男仆叫志远,是黄逸梵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跟着黄逸梵念了些书识了些字,有了些文化做底子,行事作风就和其他的佣仆不太一样了。

在他心里,黄逸梵比张廷重新派,有胆识,更有魄力。他一直认为,如果黄逸梵没有离开这个家去了国外,张家也不会弄到现在这样乌烟瘴气,一地鸡毛的样子。

志远对黄逸梵怀有十二分的崇拜,事事都以黄逸梵马首是瞻。黄逸梵因此也很看重他,临走前特意嘱托他监视张廷重,如果有大事就书信来报。志远在她走后,谨遵圭臬,家里的事,无论大小巨细,他都一五一十地如实汇报,因而张廷重在黄逸梵离开后犯下的斑斑劣迹,黄逸梵都是了如指掌的。

在张爱玲小说《小团圆》中曾经出现过仆人经常将张廷重的事用《三国演义》的声口朗朗叙来,比如他这样向女主人汇报家事:

逸梵小姐和茂渊小姐钧鉴,前禀想已入钧览。今再禀一事,必快君心。四月初八爷电话召小奴前往新房子,问姑爷事,小奴禀云赌债事,周堡卖地事,并打吗啡吸大烟事。承八爷下问逐姨太太事,志远以为为今之计,莫若调虎离山,八爷意欲去沪,唯姨太太南人,恐跟踪南下,上上之策先由八爷接姑爷至新房子小住,彼处金城汤池,不可攻也,再行驱逐姨太太,立逼其远离天津,其伪父亦不得留,防其居中策应,必杜绝再见之机,因姑爷懦弱,不能驾驭也。八爷命小奴不得声张,恐怕事机泄露,陷小奴以险境。本月十日,小奴又封召前往,六爷亦在,命小奴潜入姑爷内室,盗取针药一枚,交周大夫送去化验,幸不辱使命……

忠心耿耿的志远把张廷重的丑事向女主人抖了个底朝天,他希望寄到大洋彼岸的书信能引起黄的警觉——张家唯有靠黄逸梵才能撑起光明正大的门楣,在张廷重手里只会搞得家势日衰。

大洋彼岸的黄逸梵和张茂渊收到志远的信,知道了张廷重过着怎样离谱的生活。但是她们无法可想,身为至亲之人,也不是没在回信中隐晦地劝说过。可每次寄出去的信只要提到张廷重半点不是,老宅里的男主人就会激动万分,大发雷霆。

每次阅完了信,张廷重就在屋里不安地来回踱步。他疑心妻子和妹妹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要不怎么他这边一有风吹草动,那边就马上得了耳报神去。

张廷重的回信经常避重就轻,有时候也带点苛责的意思,埋怨黄逸梵和张茂渊出国去了太久,将大大小小的家事一撂,千斤重的担子全部摆在他的肩头。

每次收到这样的信,黄逸梵和张茂渊就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黄逸梵气自己的丈夫懦弱自私,耽于享乐而且很会倒打一耙,张茂渊好笑自己的哥哥无理取闹,一味回避不知悔改。

大洋彼岸的书信渐渐稀疏了,每月一次的通信变成半年一回,到最后大家都遮遮掩掩,不肯拿出真话以对。

滚烫的真心尚有温度冷却的时候,更何况蛛丝一样脆弱敏感的感情,那么纤细,那么隐晦,很容易就败给了时空和距离。

在巴黎将生活演绎得精彩万分的黄逸梵,收到信后,淡淡一笑,随手将之搁在了梳妆台上,甚至懒得去拆信细览。

和腐旧生活告别太久的她,雀跃的心并不在那个远隔云端的家中。

因为生命中无端出现了一个重要的男人,像个不可预知的箴言,突然降临,撩乱了她的心池,搅动了她的感觉。

黄逸梵沉浸在突然来临的爱情中,一旦深陷了,世界的邋遢潦倒她就看不见了。 有人问: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人们又为何千里迢迢走到一起只为刹那的相逢呢?

也许爱情只一种缘分,不需要预演也没有经过刻意安排,人与人就相遇了,而这种缘分,它起先蒙着一头薄雾似的纱巾,不肯给你窥到里面的秘密。只有等到最恰当的那一刻,似乎无心被心头吹过的一阵风撩起,便满足了你的心愿,给你一个突兀的、落落大方的、如梦似幻的回应。

而后这声回应就在山谷里响起,彼此应和,谁都不会在意到底是谁先喊出那一声的,似乎应该是心有灵犀一起发出了呼唤,又似乎参差不齐只是为了让回应能够更持久些,嘹亮些。

心灵的呼唤还在山谷里持续回**,什么花草清香、鸟语莺歌都在此时隐匿无声,两道声音紧紧扭缠在一起,无心谱出多么雄壮开阔的乐曲,只想能够在密密麻麻、横无际涯的岁月中留下惊鸿的一瞥。

于是他们相逢了。

黄逸梵和生命中无意出现的那个人相逢了。

而那个人,就是刘锴。

缘分仿佛是跋涉千里而来的,风尘仆仆到了两人面前,彼此都欣喜地忘了承接,反而制住了手脚,堵着了口舌,让那些喜欢只在相互交触的目光里闪闪烁烁地流转着。

那种感情是只可意会不可明挑的,外头的人看了自顾自着急,里头的人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据说,在一次学生联谊会上,是外交官刘锴一眼相中了坐在沙发里神游天外的女子——黄逸梵。从此两人相恋的画卷拉开序幕,黄逸梵第一次真正尝到了爱情的动人滋味,但那时她还不明白,所有的感情都不会恒久不变,并且结束时都一样铭心刻骨。

出生在广东中山的刘锴,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年轻有为的他在国民政府中担当要职,一路顺风顺水,从普通的小官员一直做到驻外的大使。

他是学生联谊会上的常客,也是留学生眼中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时髦人物。

他注意到黄逸梵已经很久了,每次看到她,总惊叹于她不凡的美貌与风度。大多数时候,黄逸梵总是安静地坐着,脸上带着迷离的微笑,不动声色看其他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有时候,她也会漫不经心摇动手里的酒杯,让红色的葡萄酒像波浪一样涌来涌去。她低垂着眼皮,两绺卷发慵懒垂在脸侧,眼光游移,看上去有种不经意的落寞和疏离。

好奇心几乎一下子将人吞没,出于礼貌,他不能唐突地上前问好,只能拿着酒杯隔着人群中遥遥一望,满腔的心思没有写在脸上,在心里一天天扎根发芽茂密生长。

接近黄逸梵的机会源于一次女伴的失误,她漂亮的旗袍不小心被坐在一边谈笑的学生泼了一身,黄逸梵有些无奈,拿出绢子奋力地和衣服上的酒渍搏斗。

与此同时,正在舞池里跳舞的刘锴也注意到了这一幕,毫不犹疑地,他撇下舞伴,翩翩然来到黄逸梵面前,小心而有礼貌地问:“需要我帮忙吗?”

黄逸梵惊讶地抬头,清朗的目光穿越时光来到他的面前,刘锴注意到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乐队的演奏声音很大,震得无数浮尘在空气中轻舞乱飞,给她罩上了神圣的光环,他的心也在器乐声中震动起来,既期望得到回应又害怕结果是失望。

黄逸梵恰在这一刻向他微笑,于是,他们相识了,相恋了。 徐志摩的一首情诗描绘了人与人相爱的意义: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

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

只求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相识是那么简单,只要在人群中互相凝望,那一眼就望穿千年。然后这心领神会的一眼,纠葛、相拥,无数前情都成了旧事,只有眼前的那个人、那双眼是天地之唯一的存在。你有心撩一把吸引的眼神,那串眼神后必定会涌现出大把大把的火苗,滚烫着捧在你的面前,只等你添柴加什,让那把火在心里燃烧得再旺些,再热情些,再灼烫些。

黄逸梵对于刘锴的爱情就是这样吧,谁都没空计较到底是谁先爱上了谁,谁先又把谁轻轻地放在心上珍藏,谁先爱上了谁有什么重要的呢?

只要当下是快乐的,什么都可以不用计较,那些计较尽可以抛去九霄云外。

爱起来就是那么奋不顾身的,至少,他们在塞纳河边相互拥抱的那一刻,是真心实意的。

夏日的塞纳河风景迷人,无数游客或者市民会在傍晚日落时来到河边纳凉、嬉戏。黄逸梵和刘锴是快乐面孔中的一员。

黄逸梵喜欢木质的小船在河面上静静滑行的时刻,夕阳染红半边天空,候鸟倦归,飞快地掠过天空,河面与河岸上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只有他们是安静的。彼此交握着手,什么都不用说,只随意享受此刻的温馨。他们不经意地抬眸相望,发现彼此眼中只有自己,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块可有可无的背景。

他们也曾携手漫步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街头霓虹灯闪烁,在蒙蒙的细雨中氤氲出浮彩的光晕。他和她边撑着伞边交谈,从国内外大事一直聊到个人生活爱好。夜愈来愈深了,他手里撑的伞渐渐地、无声地向纤细的肩膀靠过去。等黄逸梵发现,刘锴已被雨淋湿了半边的身子。她原本应该娇嗔一声他的不知保重,但不知为何,那一分矜持突然爬上心头。她就抿嘴笑着看他略显狼狈的样子,心里却是甜蜜而又骄傲的。

被爱的喜悦与骄傲笼罩着。

他们热烈相爱着,这份热烈中不知不觉掺杂了烦恼。后来爱情就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失控撞去,一头撞得尸骨无存,落红满地。

黄逸梵担心以后要是和刘锴回国,不能向张廷重交代这样一个人。她还没有和张廷重离婚,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让刘锴出现在生命中,变成最重要的人。

而刘锴呢,作为一个外交官,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国家的形象。那时候,巴黎学生圈里都在流传他和黄逸梵的恋情。这本来不是什么秘不可宣的大事,怪只能怪天意弄人,他们相恋的实在不是时候。

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他和黄逸梵谈起了恋爱,虽然没有引起天怒人怨,但是流言蜚语始终挥之不去。人们可以接受他风流潇洒的性格,可以不在乎他放纵随意的生活态度,但是不能不对他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报以微词。

担心像一只伸出尖嘴、吹着细喇叭的蚊子,恍恍惚惚令人难熬地捱着过日子,两人约会起来也没有最初的刺激和热闹了。

起初,他们都只管站着看路边的风景,手圈着手,谁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后来,刘锴便渐渐不再主动和黄逸梵联系,两个人偶然在舞会碰面,也只隔着山遥水远的地方,互相无声地投来默默的一瞥。

从开始的水乳交融到现在的形同陌路,爱情来得太快太猛烈,过早地焚烧掉了彼此的依赖。黄逸梵在这一段时间内异常痛苦,她的话慢慢变少,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愈见轻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在地。她经常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很少再踏足社交舞会,因为她不想在舞会上看见那个人,这会令她心中痛苦的感觉更加深一层。

虽然说感情应该好聚好散,再见不难,可她没有抽刀断水、立地成佛的勇气,在爱情上,黄逸梵向来是无往不利的,这次却扎扎实实翻了个大跟头。

她首先怀疑自己的魅力,继而怀疑自己的选择,最后被种种情绪不断撕扯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陪伴着她的、扶持着她的,始终是小姑子张茂渊一人。张茂渊冷眼旁观了他们的爱情很久,不论发生什么,她都坚定地站在黄逸梵身边。哪怕黄逸梵在进行一段不可告人的恋情,她都不离不弃。对黄逸梵,她是尊重与爱护的。在黄逸梵诉说心里痛苦的矛盾时,张茂渊给她出这样的主意:如果以后你和刘先生不得不回国,我就假扮成是他的未婚妻,你就能继续与刘先生交往下去。

可以说,张茂渊对黄逸梵的同性友情一点不比异性之间的爱怜来得浅。面对黄逸梵的痛苦,她虽然不能身受,但她努力去感同,用最诚恳的话语、关怀的态度一点点弥合黄逸梵心中的感情创口。

在张茂渊的安抚下,黄逸梵终于慢慢走出了失恋阴影。人一旦脱离爱情的控制,就会发现,这世界上,天不会因为一个人塌下来,花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再开,水还是日夜不停地奔腾,梦还是一刻不止地继续下去。

黄逸梵深呼一口气,下定决心和这段感情挥手告别。

然后,压在雕花木匣子下的信得以被缓缓展开,白字黑字间满溢着丈夫张廷重的期待,一蹦一跳跃入黄逸梵的眼帘。黄逸梵读着读着,想哭又想笑。她想,原来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兜兜转转想要的东西,你刻意追求时,它溜得比谁都快,一点都不讲情面,没有留恋。而你觉得不是很在乎的,到最后摇身一变,变成一粒仙丹,治疗悲苦,药到病缓。

黄逸梵想起来远在天边的老宅,那里有他,有儿女,有午后花园里**秋千的声音,有热气腾腾的火锅香味。

感情真是奇妙,它在上一刻干涸无形,下一刻,只因为被别人的爱滋润了一下,就迫不及待萌发活力。

也许和刘锴分手不是最好的结局,但是黄逸梵还是选择另一种可能。她需要爱,只有被爱着,她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她也想把爱分给些别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两个孩子和情意绵绵唤她一声“卿”的张廷重。

回国的行李很快被收拾好,黄逸梵决心尝试新的开端,她再次变成蝴蝶飞了回去。生活的面孔不需要被刻意刻画,只在一个低头,已经变成另一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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