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攒力量的爱

雨后的山总是空灵、清明的,那种灵透不同于雨前的闷热、模糊。山的形状和颜色都是黏嗒嗒、稀里糊涂的,山顶滚着的黑云压着低沉的雷声,藏着锋刃的闪电,单等蕴集到了一个爆破点,就可以撕裂山头的混沌,换山林一个鸟语啾啾的新鲜天地。

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过后,青色的山峦终于现出可爱的样子,这时候看它,只觉得眼里一寸寸铺的绿意都崭新得像是刚出炉的,风雨过后的山景叫人沉醉,因为此刻,是最美最静最清的。看景的人都清楚,那场骇人心魄的云雨总算过去了,这片刻的安宁是难得的,该采撷时一定要掬牢,紧紧的,不可错过了,因为再美的风景,也有凋落的时候。

张爱玲的山雨终于结束了,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两个巡警换岗的间隙,蹑手蹑脚拔了门闩,一步不回头地跑出了阴森的张家大宅。

当她气喘吁吁、眼中噙泪地站在黄逸梵与张茂渊的面前时,三个女人都忍不住心情激动,抱头痛哭。

黄逸梵一遍遍梳理着女儿凌乱的头发,枯燥而无光,像堆稻草耷拉在肩头,张爱玲瘦了,苍白如纸。黄逸梵打量着,叹息着,她的心底有把钝钝的刀子来来回回磨挫着,她抱紧张爱玲的肩膀,同样瘦得硌得人胳膊痛。

黄逸梵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再让女儿吃这样的苦头了。

那时她是真心地想要给张爱玲以母爱,在张爱玲被软禁时,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在奔走求助无告后,那煎熬简直翻化成涌浪,在接天的海的尽头,催动睾鼓雷鸣的巨响,一排接着一排,前赴后继地涌来,那千钧之力几乎要拍碎她柔软的心脏。

她一心想要营救张爱玲,被先前女儿遭到的虐待深深地震慑,心里把张爱玲的遭遇描绘成十八层炼狱中的淬炼,越是去想它的骇人听闻,神经就越是跟着紧张,到后来几乎夜夜失眠。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和打击都拿着绞索,在她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齐心协力在一头发力,她的精气神差不多要败下阵来,萎靡不堪令她几乎缴械投降。

如今张爱玲凭空出现在自家门口,黄逸梵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大赦,最重压的负担从心脏上轻轻移除,多日来积蓄的不安终于随着大家痛哭的眼泪都流掉了。她真的希望,那些烦恼和忧惧就此顺着眼泪流到江里,海里,不要再回来找她们的麻烦了。

然而麻烦不会因为人的厌弃而退避三舍,短暂的幸福背后,烦恼又鬼鬼祟祟不请自来。因为逃出家门前,痢疾还没有完全治愈,一路奔逃的过程又饱受忧惧惊吓,张爱玲回到母亲身边不久,就患上了更为严重的伤寒病。

黄逸梵先是请了德国医生来看病,说是伤寒,很严重要住院。才听到住院两个字时,黄逸梵脸上现出了一丝忧心,她不是心疼钱舍不得给女儿看病,而是现在她根本无力承担巨额的医药费。黄逸梵心里清楚,又不忍心张爱玲饱受病痛折磨,她可怜女儿身体和心理遭受的双重摧残,大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爱玲还没有成年,是个半大不小的可怜孩子。

黄逸梵权衡了一会儿,下决心让张爱玲搬去医院治疗,经济状况着实容不得她多有选择,只得安排张爱玲进了一个很小的私人医院。

张爱玲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比前面的痢疾更为严重。她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一住就是几个星期,十几个日日夜夜都躺在**动弹不得,使得她觉得自己像是烂在病**了,从表面到里子渗出一股股根茎腐烂的酸水。

张爱玲病得如此严重,黄逸梵几乎寸步不离守在病榻前照顾着她。

这么多年国外生活的经验,锻炼了黄逸梵独立生活的能力,她最大的能耐是把自己照顾得不错,照顾别人却还是有点手忙脚乱的。

这并不能怪黄逸梵是娇生惯养长大,不知疾苦。从小到大,她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家里的奴仆流水般地换了几批,她本人却从没有中断过被人伺候的日子。后来虽然去了国外生活多年,她交际广阔,悠游自在,无数的男人都等着给她献殷勤,她接受的生活历练中没有照顾别人这项选题。

但是黄逸梵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女儿张爱玲,为了让张爱玲安心睡觉,有个安静的修养场所,她特意安排张爱玲住进了单人病房,小医院隔音效果总是不佳的,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呻吟声游**了一夜,天亮了才安静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惨气地告诉张爱玲:“隔壁患伤寒症的女人死了,才十七岁。”

和张爱玲一样地年轻,没等开花,先冻死在了枝头。

黄逸梵感觉到张爱玲的恐慌,她心里埋怨小护士的不懂事,居然当着病人的面谈生论死,给张爱玲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其实她也害怕,伸出手紧紧握住张爱玲的手,小声说道:“等你十八岁的时候也给你做衣裳。”

哄娃娃似地哄着女儿,同时也在宽慰自己,十八岁是很快的事,女儿不至于命薄到长不成人。

等待病愈的日子,一分一秒都像拱着火烘烤心尖似的,黄逸梵渐渐力不能支,只能和张茂渊替换着看护,张茂渊有一手好厨艺,时常煲来营养的鸡汤、排骨汤给张爱玲补补身子。

这样的拿手绝活,黄逸梵是不会的,她有她的奇巧玲珑处,不能满足女儿胃口上的需要,总要给她争取看护上的特殊待遇。每天护士过来给张爱玲换药量体温时,黄逸梵总是抓紧机会和看护随意攀谈,她夸看护看书用功,人也长得漂亮,看起来特别有福相。

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算是黄逸梵的一项过人之处,都说时势造英雄,在当时那样山穷水尽的窘境中,金钱上的依靠已然不能指望了,黄逸梵本身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为了女儿张爱玲,她难得屈尊降贵,说些体面漂亮的话。她人长得漂亮,气质也十分优雅,在别人眼里自然光彩照人,风华绝代,这样的人夸起人来才有说服力,别人也不会想那是刻意的讨好。只有张爱玲火眼金睛看出来她用心良苦,说她:“永远想替自己争取特殊待遇。”

每天早晨主治医生范斯坦来诊疗的时候,是病房里难得气氛轻松的时刻。范斯坦医师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秃头,长得不怎么样,他每次进门都先向黄逸梵问好,然后俯身在张爱玲窗前,“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龙头冲洗得很干净的大象。”

他当着张爱玲的面和黄逸梵说笑,有时候也会拿着听诊器听黄逸梵单薄的胸部,嘱咐她要加强营养,不能生气。

张爱玲在后来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隐晦地揭露了黄逸梵和范斯坦的隐私,为了给自己看病,黄逸梵用肉体作为交换,换取了看病所需要的巨额费用。

晚年的张爱玲在历经生活的磨难后终于领悟到了黄逸梵的爱,只是她明白忏悔来得太晚,直到离开这世界,她都没有再原谅过自己。

人们常把母爱比作灯、比作阳光、比作高山大海、比作雨露之恩。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挥毫传颂,妙语吟咏,毫不吝啬对母爱的赞美,母爱在他们的笔下不许一尘不染,必须尽善尽美。黄逸梵的爱却是这个世界上任何文字都形容不出来的,她的爱简直不能算是奉献,而是破釜沉舟的牺牲。

黄逸梵有强烈的精神洁癖,她对爱情要求永远唯美真诚,掺入灰尘的爱根本不能入她的法眼,更何况和一个无爱的男性有肉体上的关系。

因为受不了与张廷重无爱的婚姻,黄逸梵毅然选择挣脱婚姻的樊笼,她在这场婚姻中获得的不仅是精神上的倦怠,更有肉体上的厌恶。

她的精神和肉体应该是高纯度的结晶体,反射出的内心的每缕光线都纯净洁白,没有瑕玷。这份纯洁在张爱玲身染重病的时候从云端坠落泥尘,不再宝光神秀,不再高不可攀。

她不是自甘堕落的天使,只是因为爱,因为母亲神圣的责任,才让她一步坠落,掉下圣坛。后人喜欢对她以后与张爱玲的恩怨口诛笔伐,认为她是一个自私的、冷情的、无爱的母亲。大概不完满的结局总容易引起虚妄的揣测,所以真情总被人们忽略了,人们宁可相信最离谱的伤害,也不肯接纳一份捧心的感情。

不管我们怎样看待黄逸梵,她曾为张爱玲真心付出过总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要一个完美主义者付出与心灵相悖的肉体,那种痛苦,比把心脏放在战场上,让千军万马呼啸轰隆地踏过去更加悲哀。

这种悲哀,无可弥补,亦没有特效药解救。

而黄逸梵并不要张爱玲去感恩,她只要张爱玲懂,可惜张爱玲懂得实在是太迟了。

这以后,有一次黄逸梵和张爱玲一起上街,她们需要过一条热闹的马路,面对车来车往的人行道,黄逸梵犹豫了一下,第一次牵起张爱玲的手,拉着她小心翼翼穿过街道。

张爱玲形容当时被牵手的感受:“抓得太紧了,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乱得很。”

黄逸梵的爱给了她无形的压力,因为黄逸梵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至少对待同性,她的友好常常被视为施舍。

但这一时期,她与张爱玲相处得还是相当融洽的。本能几乎促使她处处维护女儿,她们的关系像十五晚上的月亮,挂在中天,皎洁明朗,看着叫人格外舒服写意。

日常闲话时,也会提到女孩儿怎样打扮自己。张爱玲知道自己不是黄逸梵心中的清丽的少女,难免有些自惭形秽,走路都佝偻着腰,像只盐焗的虾子。黄逸梵因此对她提出中肯的建议:“年轻的女孩子用不着打扮,头发不用烫的,梳的时候总往里卷,不用那么笔直的就行了。”

张爱玲的头发真是很不服帖的那种,黄逸梵亲自动手把她额前不听话的头发梳成横云度岭式。

她的手艺极为出色,更何况那份爱心难能可贵,尽管“直头发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张爱玲依旧舍不得去碰它,由着头发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撩进眼里。

后来饭桌上的一个同学笑她“痴头怪脑”的,她才肯把头发撩上去。却是小心翼翼、极不舍得的样子,一丝一丝地撩上去,心里还在遗憾没有将黄逸梵的心意保存得更长久些。

黄逸梵和张爱玲的关系如烈火烹油般,好到极致。一次,张爱玲在母亲节那天走过一片花店,“见橱窗里一丛芍药,有一朵开得最好,长圆形的花,深粉色的复瓣,老金黄色的花心,她觉得像母亲。”

问明了价钱,兜里的钱只够买一朵。张爱玲让店员小心些用蜡纸包住花朵,晚间吃完了饭,郑重其事递给了黄逸梵。黄逸梵卸去外面的包装纸,里面的花太沉了,蒂子都压断了,露出里面一根支撑的细铁丝。

张爱玲“哎呀”一声,“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以为要听二车的话。”

她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受了店员的蒙骗,把坏的花买回了家,还献宝似的拿出来哄黄逸梵开心。黄逸梵浑然不在意地说,“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

她亲自拿了花瓶去装花,搁在床头桌上,“那花居然开了两天才谢掉。”

生活原本的面目应该是温柔的,就像张爱玲送出去的芍药,有着美丽的形态,悦目的颜色,它美时自然美得纯粹,美得极致,有了这美,人间才有炽热的希望。

然而温情的容貌经不得世事的考验,几乎就在我们都以为结局必然是约定俗成的欢喜时,花瓣开始一片片憔悴,于是一阵疾风迅雨后,那些美都成了昨日记忆,朦胧中原是场诗意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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