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炎炎夏日，就连一向活蹦乱跳的冰块都开始打蔫，肚皮贴着凉飕飕的地砖，昏昏欲睡。

乔冰珊却顶着太阳出了门，今天她的目的地不是瑞德医院，尽管过去两个月，她临危受命成为院长，为挽回前任院长周士卿的丑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她接连加了一个月的班，早出晚归，恨不得睡在手术台前，但昨天和今天，她破天荒请了假，因为这两天是乔春野高考的日子。

下午四点，她来到考场外的马路边，身边都是等候考生的家长，年龄都比她大，有人手拉横幅，有人怀抱西瓜，她挤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只能撑起遮阳伞，默默站在队伍后方。

铃声响过，身穿校服的考生像潮水似的涌出教学楼门，乔冰珊踮起脚尖，目不转睛地寻找侄女的身影。

乔春野终于出现了，她走得很快，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甩动，乔冰珊迎上前去，把伞递给她：“怎么样？”

“还行，总算是答完了，虽然我现在脑子还晕晕乎乎的。”

“正常发挥就好，恭喜你终于毕业了。”

乔春野怔了一下，今天是高考最后一天，也是她高中生涯的终点，她听到身边传来欢呼声，不由得回过头去，一群学生把课本撕碎，扔到天上，纸片飘得到处都是，学生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乔春野耸耸肩：“他们也太夸张了。”

“你要是想发泄一下，也可以加入。”

“算了算了，我心里挺平静的，就是肚子有点饿。”

“想吃什么？”乔冰珊从她手里接过书包，背在自己肩上，“今天请你吃大餐，想吃什么随便挑。”

“那……”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凉拌云吞？”

*

两人步行来到瑞德医院旁边的小店。

店里冬天卖热腾腾的片儿川和汤面，到了夏天，招牌菜单改作麻油花生拌云吞，鲜香爽口，深受附近上班族的喜爱。

“真的只吃这个？”乔冰珊又一次发问，她在手机里存了长长的列表，有西餐，有日料，还有韩式烤肉，但春野却选了这家普普通通的小店。

“嗯，”乔春野在熟悉的位置落座，顺手倒了两碗茶，递给对方一碗，“熟悉的味道吃着安心，况且以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乔冰珊不禁一怔：“这么快就拿定主意了？”

“嗯，我还是想报考B市的学校。”

“我知道了。”乔冰珊不由得垂下视线。

“你千万别误会，”乔春野立刻解释，“我不是不想跟你一起住，只是觉得我应该走得远一点，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且……而且我妈就在B市，我想去见见她。”

“挺好的，”乔冰珊点点头，“我要是你，也会选择换个环境，而且周楚楠也打算和你报同一个志愿吧。”

“随他的便，他想来就来，我才不管呢。”乔春野嘴上否认，脸颊却不由自主发起烫来。

乔冰珊没有多说，只是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盒子，隔着桌子递给对方：“毕业礼物。”

“手机？太贵重了吧。”

“不贵重，是学生机，你要去上大学，总归用得上，”见对方仍然面露迟疑，又补充说，“于老师陪我一起挑的，他的眼光你总该相信吧。”

“那我就收下了，”乔春野眨眨眼，“谢谢你啊，等我到了B市就给你寄特产。”

“不用着急，”乔冰珊说，目光落在崭新的手机上，“不打开看看么？”

“好啊。”乔春野按动开机键，手机已经充满了电，崭新的屏幕色彩亮丽，壁纸还是默认的风景画，通讯录和app都是系统出厂设置，唯独相册里有一段视频，引起了她的注意。

视频的预览图偏黑，画面上浮着一些白色的轮廓，她点击播放，轮廓便沿着两个平行的方向移动，她定睛观察，才看出轮廓的形状都是大大小小的机动车辆，因为拍摄时间是夜晚，所以显得格外模糊。

她抬起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对面。

乔冰珊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件礼物。”

“咦？什么意思？”

乔冰珊倾身向前，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流露出紧张的神情：“这是警察发给我的道路监控视频，其实我早就想给你看了，但是害怕耽误你复习，所以一直等到今天。于老师其实不想让我交给你，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乔春野继续盯着视频观察，视频里拍摄的是一段高速路，道路一旁矗立着一座加油站、更远处则是废弃的工地，她不由得发出惊呼：“这是……肖文藏猫的地方？”

“对，”乔冰珊点点头：“巧合的是，他藏猫的地点，和你父亲出事的地方离得很近，警察立案的时候，为了查清楚肖文的行动轨迹，把半年内的监控都调出来了，里面也包括事故当晚的录像。”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乔春野的声音带着颤意，“交警应该早就看过了，而且还有行车记录仪，应该比监控拍得更清楚才对……”

“对，但他们都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里面藏着事故真正的起因。”

“不是……不是酒驾么……”

乔冰珊望着对面的女孩，她看到女孩绷紧肩膀，握着屏幕的手不住颤抖，于是她越过桌子，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她颤抖的五指。

春野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把目光挪回屏幕，又一次点击播放键。

当天晚上下着雨，风很大，摄像镜头被淋湿，画面很是模糊，她看到熟悉的车辆滑入视野，不由得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乔冰珊轻轻捏着她的手，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车辆前轮轧过一片积水，毫无征兆地转弯，随后失控撞向路边的草丛。乔冰珊突然点击屏幕，让视频暂停，而后双指拖动，放大画面。而后指着前轮附近的一个黑点：“你仔细看这里。”

“啊——”乔春野发出惊呼，“是猫？路上有一只猫！”

“对，因为当天刮风下雨，猫又是黑的，很不明显，但这辆车确实是为了躲避它，才突然转向的。”

乔春野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黑白画面，那是一只坡脚的流浪猫，步速迟缓，姿势也透出不自然，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如果不是车子突然转向，它恐怕早就丧命黄泉。

只可惜偏偏车子前轮下方有一滩积水，偏偏制动系统突然失灵，偏偏路旁就是一处工地，雨天里漆黑一片，甚至看不清捆绑钢筋的铁丝网。

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乔春野腾地站起来，瞪大眼睛：“我爸他没有酒驾，他是为了救猫才转弯的。”

乔冰珊点头：“是的，后来我们又重新查了行车记录仪，画面角落里确实捕捉到猫的身影，而且就在前轮的方向，如果当时没有转向的话，它恐怕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乔春野已经呆住，隔了很久才说：“那它活下来了吗？”

“警察查封黑心猫舍的时候，找到一只坡脚的黑猫，身体侧面的毛有轻微擦伤的痕迹，应该就是同一只。它被送到流浪动物救助中心，上周刚找到领养人，现在已经搬进新家了吧。你要看照片么？”

乔春野隔了很久，缓缓点头说；“要看。”

照片里，黑猫趴在新主人的怀抱里，身形仍然很消瘦，但绒毛梳理得干净整齐，一双淡黄色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它的后腿还缠着绷带，或许一生都无法正常行走，但除此之外，它仍是一个幸福的，惹人怜爱的小生命。

乔冰珊一脸担忧的望着对面的女孩：“是不是对你冲击太大了，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开口……你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吧，我可以回避……”

她起身要走，乔春野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我能去看看它么？”

“嗯？”

“我想……我想看看这只猫。”

乔冰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我跟杨站长打个招呼，让他帮忙联系领养人。”

“不会太麻烦你吧？”

“当然不会，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姑姑，谢谢你。”

乔冰珊愣住了，印象里这是女孩第一次称呼她为姑姑，她将惊讶的目光投向对方，但对方却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重新落座，把筷子递给对方：“先吃饭吧，吃饱肚子再说。”

“嗯。”

加大份的凉拌云吞很快端上来，店长还额外附送了两瓶西瓜汽水，两人吃饱喝足，乔春野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她说：“姑姑，暑假能让我去瑞德打工吗？顺便我还想带周楚楠一起。”

出乎她的意料，乔冰珊摇头说：“雇佣未成年人是违法的，就算是家人也不行。”

“好吧。”

乔冰珊看到她打蔫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不过流浪动物救助站一直都很缺人，曾煦前几天还来问我，说有没有学生想暑假去帮忙的，人手多多益善。”

乔春野的眼睛重新亮起来：“我想去！”

“只是义务劳动，没有工资哦。”

“那正好，说明我的劳动是无价的。”

“你这么会说，看来作文分数低不了。”

“嘿嘿，你就等着瞧吧。”

树梢的虫鸣格外响亮，西瓜味汽水在口中化开，把残余的涩苦冲淡，用沁甜取代。乔春野迈出店门，身影汇入人群，步履越发轻快。街心公园的方向飘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她仰头迎着风，脸上浮起笑容。

等待她的将是漫长又明亮的夏天。

（完）